方文玉放了点心,马上给张七打了电话。包善卿也似乎无可顾虑了,躺在沙发上闭了眼。方文玉看着善老,不愿再思索什么,可是总惦记着冯秘书。善老真稳,怎么不给冯回电呢?包善卿早把冯子才忘了,他早知道冯子才若是看事不妙必会偷偷地跑掉,用不着替他担忧,他心中正一一地数点家里的人,自要包家的人都平安,别的都没大关系。他忽然睁开眼,坐起来,按电铃。一边按一边叫:“陈升!陈升!”
陈升轻快地跑进来。
“陈升,大小姐回来没有?”他探着脖,想看桌上的日历:“今天不是礼拜天吗?”
“是礼拜,大小姐没回家,”陈升一边回答,一边倒茶。
“给学校打电,叫她回来,快!”包善卿十分着急地说。“等等再倒茶,先打电!”对于儿女,他最爱的是大小姐,最不放心的也是大小姐。她是大太太生的,又是个姑娘,所以他对于她特别地慈爱,慈爱之中还有些尊重的意思,姨太太们生的小孩自然更得宠爱,可是止于宠爱;在大姑娘身上,只有在她身上,他仿佛找到了替包家维持家庭间的纯洁与道德的负责人。她是“女儿”,非得纯美得像一朵水仙花不可。这朵水仙花供给全家人一些清香,使全家人觉得他们有个鲜花似的千金小姐,而不至于太放肆与胡闹了。大小姐要是男女混杂地也到街上去打旗瞎喊,包家的鲜花就算落在泥中了,因为一旦和男学生们接触,女孩子是无法保持住纯洁的。
“老爷,学校电话断了!”陈升似乎还不肯放手耳机,回头说完这句,又把耳机放在耳旁。
“打发小王去接!紧自攥着耳机干什么呀!”包善卿的眼瞪得极大,短胡子都立起来。陈升跑出去,门外汽车嘟嘟起来。紧跟着,他又跑回:“老爷,张七带着人来了。”
“叫他进来!”包善卿的手微微颤起来,“张七”两个字似乎与祸乱与厮杀有同一的意思,祸乱来在自己的门前,他开始害了怕;虽然他明知道张七是来保护他的。
张七没敢往屋中走,立在门口外:“包大人,对不起您,我才带来三十五个人;今天大家都忙,因为闹学生,各处用人;我把这三十五个放在您这儿,马上再去找,误不了事,掌灯以前,必能凑齐五十名。”
“好吧,张七,”包善卿开开屋门,看了张七一眼:“他们都带着家伙哪?好!赶快去再找几名来!钱由委员会领;你的,我另有份儿赏!”
“您就别再赏啦,常花您的!那么,我走了,您没别的吩咐了?”张七要往外走。
“等等,张七,汽车接大小姐去了,等汽车回来你再走;先去看看那些人们,东口西口和门口分开了站!别都扎在一堆儿!”
张七出去检阅,包善卿回头看了看方文玉,“文玉,你看怎样!不要紧吧?”关上屋门,他背着手慢慢地来回走。
“没准儿了!”方文玉也立起来,脸上更灰暗了些。“毛病是在公安局。局长没在这儿,冯子才大概——”
“大概早跑啦!”包善卿接过去。“空城计,非乱不可,非乱不可,这玩艺,这玩艺,咱们始终不知为首的是谁,有什么办法呢?”
电话!方文玉没等请示,抓下耳机来。“谁?小王?……等等!”偏着点头:“善老,车夫小王在街上借的电话。学生都出去了,大小姐大概也随着走了;街上很乱,打上了!”
“叫小王赶紧回来!”
“你赶紧回来!”方文玉很凶狠的挂上耳机,心中很乱,想烧口烟吃。
“陈升!”包善卿向窗外喊:“叫张七来!”
这回,张七进了屋中,很规矩地立着。
“张七,五十块钱的赏,去把大小姐给找来!你知道她的学校?”
“知道!可是,包大人,成千成万的学生哪儿去找呢?我一个人,再添上俩,找到小姐也没法硬拉出来呀!”
“你去就是了,见机而作!找了来,我另给你十块!”方文玉看着善老,交派张七。
“好吧,我去碰碰!”张七不大乐观地走出去。
“小王回来了,老爷。”陈升进来报告。
“那什么,陈升,把帽子给我。”包善卿楞了会儿,转向方文玉:“文玉,你别走,我出去看看,一个女孩子人家,不能——”
“善老!”方文玉抓住了善老的手,手很凉。“您怎能出去呢!让我去好了。认识我的少一点,您的像片——”
二人同时把眼转到桌上的报纸上。
“文玉你也不能出去!”包善卿腿一软,坐下了。“找山木想办法行不行?这不能算件小事吧?我的女儿!他要是派两名他的亲兵,准能找回来!”
“万一他不管,可不大得劲儿!”方文玉低声地说。
“听!”包善卿直起身来。
包宅离大街不十分远,平常能听得见汽车的喇叭声。现在,像夏日大雨由远而近地那样来了一片继续不断的,混乱而低切的吵嚷,分析不出是什么声音,只是那么流动的,越来越近的一片。一种可怕的,像卷着什么血的一团火,或一股怒潮,向前滚进。
方文玉的脸由灰白而惨绿,猛然张开口,咽了一口气。“善老,咱们得逃吧?”
包善卿的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脸完全紫了。怒气与惧怕往两下处扯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学生!学生!一群毛孩子!”他心里说:“你们懂得什么!懂得什么!包善卿的政治生活非生生让你们吵散不可!包善卿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混账,一群混账!”
张七拉开屋门,没顾得摘帽子:“大人,他们到了!我去找大小姐,恰好和他们走碰了头!”
“西口把严没有?”包善卿好容易说出话来。
“他们不上这儿来,上教场去集合。”
“自要进来,开枪,我告诉你!”包善卿听到学生们不进胡同,强硬了些。
“听!”张七把屋门推开。
“打倒卖国贼!”千百条嗓子同时喊出。
包善卿的大眼向四下里找了找,好似“卖国贼”三个字像个风筝似的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没找到什么,可是从空中又降下一声:“打倒卖国贼!”他看了看方文玉,看了看张七,勉强地要笑笑,没笑出来。“七,”“张”字没能说利落:“大小姐呢?我教你去找大小姐!”
“这一队正是大小姐学校里的,后面还有一大群男学生。”
“看见她了?”
“第一个打旗的就是大小姐!”
“打倒卖国贼!”又从空中传来一声。
在这一声里,包善卿仿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女儿的声音。
“好,好!”他的手与嘴唇一劲儿颤。“无父无君,男盗女娼的一群东西!我会跟你算账,甭忙,大小姐!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爸爸是卖国贼,好!”
“善老!善老!”方文玉的烟瘾已经上来,强挣扎着劝慰:“不必生这么大的气,大小姐年轻,一时糊涂,不能算是真心反抗您,绝对不能!”
“你不知道!”包善卿颤得更厉害了。“她要是想要钱,要衣裳,要车,都可以呀,跟我明说好了;何必满街去喊呢!疯了?卖国贼,爸爸是卖国贼,好听?混账,不要脸!”
电话!没人去接。方文玉已经瘾得不爱动,包善卿气得起不来。
张七等铃响了半天,搭讪着过去摘下耳机。“……等等。大人,公安局冯秘书。”
“挂上,没办法!”包善卿躺在沙发上。
“陈升!陈升!”方文玉低声地叫。
陈升就在院里呢,赶快进来。
方文玉向里院那边指了指,然后撅起嘴唇,像叫猫似的轻轻响了几下。
陈升和张七一同退出去。
原载1936年7月开明书店创业十周年纪念集《十年》(正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