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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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且说屋里(2)

“记性是真好,真好!”包善卿喜欢人家记得小姨太太的生日。“第二件?”

“那什么,那什么,他听说,听说,未必正确,大概学生又要出来闹事!”

“闹什么?有什么可闹的?”包善卿声音很低,可是很清楚,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

“墨老说,他们要打倒建设委员会呢!”

“胡闹吗!”包善卿坐下,脚尖在地上轻轻地点动。

“那什么,善老,”方文玉就着烟头又点着了一支新的,“这倒要防备一下。委员会一切都顺利;不为别的,单为求个吉利,也不应当让他们出来,满街打着白旗,怪丧气的。好不好通知公安局,先给您这儿派一队人来,而后让他们每学校去一队,禁止出入?”

“我想想看,想想看,”包善卿的脚尖点动得更快了,舌尖慢慢地舐着厚唇,眨巴着眼。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笑了:“还是先请教山木,你看怎样?”

“好!好!”方文玉把烟灰弹在地毯上,而后用左手捏了鼻子两下,似乎是极深沉地搜索妙策:“不过,无论怎说,还是先教公安局给您派一队人来,有个准备,总得有个准备。要便衣队,都带家伙,把住胡同的两头。”他的带烟气的脸上露出青筋,离离光光的眼睛放出一些浮光。“把住两头,遇必要时只好对不起了,啪啪一排枪。啪啪一排枪,没办法!”

“没办法!”包善卿也挂了气,可是还不像方文玉那么浮躁。“不过总是先问问山木好,他要用武力解决呢,咱们便问心无愧。他主张和平呢,咱们便无须乎先表示强硬。我已经想好,明天请山木吃饭,正好商量商量这个。”

“善老,”方文玉有点抱歉的神气,“请原谅我年轻气浮,明天万一太晚了呢?即使和山木可以明天会商。您这儿总是先来一队人好吧?”

“也好,先调一队人来,”包善卿低声地像对自己说。又待了一会儿,他像不愿说,而又不得不说的,看了方文玉一眼;仿佛看准方文玉是可与谈心的人,他张开了口。“文玉,事情不这么简单。我不能马上找山木去。为什么?你看,东洋人处处细心。我一见了他,他必先问我,谁是主动人?你想啊,一群年幼无知的学生懂得什么,背后必有人鼓动。你大概要说××党?”他看见方文玉的嘴动了下。“不是!不是!”极肯定而有点得意地他摇了摇头。“中国就没有××党,我活了六十岁,还没有看见一个××党。学生背后必有主动人,弄点糖儿豆儿的买动了他们,主动人好上台,代替你我,你——我——”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胖脸上红起来。“咱们得先探听明白这个人或这些人是谁,然后才不至被山木问住。你看,仿佛吧山木这么一问,谁是主动人?我答不出;好,山木满可以撅着小黑胡子说:谁要顶你,你都不晓得?这个,我受不了。怎么处置咱们的敌人,可以听山木的;咱们可得自己找出敌人是谁。是这样不是?是不是?”

方文玉的长脑袋在细脖儿上绕了好几个圈,心中“很”佩服,脸上“极”佩服,包善老。“我再活四十多也没您这个心路,善老!”

善老没答碴,眼皮一搭拉,接受对他的谀美。“是的,擒贼先擒王,把主动人拿住。学生自然就老实了。这就是方才说过的了:和平呢还是武力呢,咱们得听山木的,因为主动人的势力必定小不了。”他又想了想:“假如咱们始终不晓得他是谁,山木满可以这么说,你既不知道为首的人,那就只好拿这回事当作学潮办吧。这可就糟了,学潮,一点学潮,咱们还办不了,还得和山木要主意?这岂不把乱子拉到咱们身上来?你说的不错,啪啪一排枪,准打回去,一点不错;可是啪啪一排枪犯不上由咱们放呀。山木要是负责的话,管他呢,啪啪一排开花炮也可以!是不是,文玉,我说的是不是?”

“是极!”方文玉用块很脏的绸子手绢擦了擦青眼圈儿。“不过,善老,就是由咱们放枪也无所不可。即使学生背后有主动人,也该惩罚他们——不好好读书,瞎闹哄什么呢!东洋朋友,中国朋友,商界,工界,农民,都拥护我们。除了学生,除了学生!不能不给小孩子们个厉害!我们出了多少力,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今日,临完他们喊打倒,善老?”看着善老连连点头,他那点吃烟人所应有的肝火消散了点。“这么办吧,善老,我先通知公安局派一队人来,然后咱们再分头打电打听打听谁是为首的人。”他的眼忽然一亮,“善老,好不好召集全体委员开个会呢!”

“想想看,”包善卿决定不肯被方文玉给催迷了头,在他的经验里,没有办法往往是最好的办法,而延宕足以杀死时间与风波。“先不用给公安局打电;他们应当赶上咱们来,这是他们当笔好差事的机会,咱们不能迎着他们去。至于开会,不必:一来是委员们都没在这儿,二来委员不都是由你我荐举的,开了会倒麻烦,倒麻烦。咱们顶好是先打听为首之人;把他打听到,”包善卿两只肥手向外一推,“一股拢总全交给山木。省心,省事,不得罪人!”

方文玉刚要张嘴,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没等文玉表示出来愿代接电的意思,包善卿的小胖脚紧动慢动地把自己连跑带转地挪过去,像个着了忙的鸭子。摘下耳机,他张开了大嘴喘了一气。“哪里?呕,冯秘书,近来好?啊,啊,啊!局长呢?呕,我忘了,是的,局长回家给老太太作寿去了,我的记性太坏了!那……嗯……请等一等,我想想看,再给你打电,好,谢谢,再见!”挂上耳机。他仿佛接不上气来了。一大堆棉花似的瘫在大椅子上。闭了会儿眼,他低声地说:“记性太坏了,那天给常局长送过去了寿幛,今天就会忘了,要不得!要不得!”

“冯秘书怎么说?”方文玉很关切地问。

“哼,学生已经出来了,冯子才跟我要主意!”包善卿勉强着笑了笑。“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咱们还没教他们派人来呢,他们已经和我要主意;要是咱们先张了嘴,公安局还不搬到我这儿来办公?跟我要主意,他们是干什么的?”

“可是学生已经出来了!”方文玉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因为有嗜好,所以胆子更小一点。“您想怎样回复冯子才呢?”

“他当然会给常局长打电报要主意;我不挣那份钱,管不着那段事。”包善卿看着桌上的案头日历。

“您这儿没人保护可不行呀!”方文玉又善意地警告。

“那,我有主意,”包善卿知道学生已经出来,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设法了。“文玉,你给张七打个电话,教他马上送五十打手来,都带家伙,每人一天八毛,到委员会领钱,他们比巡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