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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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箴言集

1998年

1.我用诗(也可以是广义的写作)本身来思考。诗不是用语言写下已经知道的东西,未知、偶然在诗歌写作中更为重要,它往往意味着对语言及思维惯性的偏离。我在诗中思考未知,并不意在使未知成为可知,也许相反,因对更多未知的触及,有可能使已知的一切变得可疑和不可知。

2.持“诗如其人”的判断标准的人是危险而可疑的,因为他们已先验地将自己划定为可以裁判他人的“绝对持有者”。是谁赋予了他们这种未经检验的权力和身份,他们又如何保证他们自身的品质?将文本作为推测作者人格质地的样本,是不科学的。反过来也同样不合理。我宁可这样说,诸如构词法、语感等形式因素,与诗人的整体生命具有同构关系(如诗的节奏与诗人的呼吸节奏有关)。

3.诗歌来自于对自我的辩难,是对自身黑暗、盲目部分的目的进行控制的揭示,在这种揭示过程中,生存的压抑(恶)将转化为健康的力量。诗并不是表现了一个诗人内在品质的“美好”。从文本表现上(尤其是题材)是不可以反向推究其人格之本体存在的。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将作品与人品划等号,于是阅读成了抓小辫子和满足窥视癖的色情行为,这一方面导致了文字狱的大面积普泛化,一方面使写作变得虚饰与伪善。诗越写越“美”,而人越来越丑恶。

4.意义的积淀使得一个诗人已无法在词的源初意义上(即命名的层次)使用它。他写太阳,已不是写那个星体,而是写权力、永恒、正义等。这种积淀使诗人已无法透过词看到本原的物,他看到的仍只是文化,是词。清理语言即是清除文化赋予语言的一切陈腐意义。对意义暴力的清除和反抗,可以通过变形和不变形两个途径,前者着重点在词与词之间新的组合产生新的意义,后者则在于清理词本身的语义。一个是加法,依靠增殖和超载;一个是减法,依赖于还原。

5.诗人是在对语言的怀疑中使用语言的写作者。

6.说出什么便是丧失什么、遮蔽什么。

7.我使用比喻是为了追求精确,而不是为了导向文化上的理解与象征,有的时候也是为了制造反讽、夸张的语言效果。精确的比喻,如“她灰色的棉裙像卷心菜一样铺开”(《岁月》)。反讽的比喻(由于过分精确),“靠窗的座位一对年轻男女前后摇晃,像在互相敬礼”(《寒冷的午餐》)。

8.我尽量在词的基本意义上使用词,起码我感觉上尽量直接,较少依赖文化想象,注重原生状态的直接转换,不去人为地设置许多意义的陷阱或高潮。这与我的写作大多利用直接经验有关,我认为间接经验(比如阅读)必须转化为直接经验后方可入诗。但我不能保证读者也以词的基本意义来阅读和理解,因为被文化熏透了的读者,已习惯了引申地、探秘式的阅读。因此存在换喻被接受为隐喻,物像被当做心像的可能。人们去文化地、意识形态地、社会学地、精神分析地理解一首诗几乎是必然的。作者写得简单,读者却读得复杂。

9.一首好诗是否是被误读得最多的诗?

10.我梦见和死去的父亲在发电厂灰渣铺成的巨大屋顶上收割麦子。有一小块什么都没长,像我头上的一块秃。

11.我梦见死者,他们活着。我们一起去吃饭。他们对我的尴尬佯装不知。不是死亡而是对死亡的无知蒙蔽了我。我的悲伤是多余的。

12.数日不出门,读书写作。下楼买啤酒,树间雪上车辙纵横。世界存在着!

13.一个词只是它自身的遗址。正如哈尔滨是哈尔滨的废墟。

14.星云爆炸、冰川、洪水、地震,宇宙用了多少年多少能量创造了我,只是为了让我写下它创造我的过程。无数个世代活在我的身上。

15.越是旅行,越是接触更多的人与物,越是发觉它们与我真正的生命没什么关系。

16.不及物并不是一种写作,而是所有写作的根本性质所在。它并非意欲非历史化,并非能指游戏,而是指任何语境都必须同时呈现它的对应语境,一种要素必须同时由其他要素来平衡,即兴需要深思熟虑,外向需要内敛——生命必须包含死亡的种子,生命的完满即是培养死亡的完美。

17.黎明,事物从黑暗中慢慢地浮现,细节渐渐地增多。镜子,杯子,杯子上的图案,喝剩的别人又喝过(她是谁?)的水,胡乱堆着的书,一首未写完的诗,它们证明一个人存在着,可此刻他却不在这里。

18.人要经历多少次旅行,才能明白他其实哪儿也到达不了。而每一次旅行,都把我更深地驱回内心的那个角落。那里也许同样空空如也,空得能听见你的心跳。没有车站,在一座老房子外面永远等一列未发出的火车。

19.我写下的一切正渐渐地把我变成另一个人,我抹一下脸,或甩甩头发,以变回自己。写作的异化?或者像他们说的,单数的我变成了复数的我?

20.如果在你写一首诗时突然出现了与你正在写的东西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那么它们也许比你正在写的还要重要。在一首诗中被拒绝(删除)的句子,在另一个时候自己长成了一首诗。事物有自己的生命,它会找到你,要求你用文字让它显形。

21.我们一群人在谈话,你突然沉默了,你不是无话可说,也不是在抗议,你一定是听到了更重要的声音。它闪烁着,像一片雪花在阳光中从高空飘落……

22.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为了变成别人。

23.对于诗歌写作来说,漫不经心也许是更高层次的专注,就像打猎,扛着猎枪东游西逛,放松而警觉,说不准就射下一只词语的鸟儿。但也只有有经验的猎人才有能力漫不经心。

24.传统、文体和风格来自于重复,然而诗歌经验的一次性特点,又使得重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25.那人一直没有离去,只是他不再说话了。而黑暗降临在我们中间。

26.一个人沉默了,其他人也渐渐地沉默了。那最先沉默的人才是诗人,他听见了天命。

27.在造就我自身的存在方面,我没有经历的一切起的作用也许更大。

28.我们虽然无法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看世界的方法。方法的改变也许会导致本体的改变。

29.在我们起劲谈着的时候,那转身离去的有可能是去真正存在的人,既然存在意味着独自去担当。

30.墓地荒芜了。看来连死神都不愿意在那里居住,它似乎更愿意在活人中间游戏,打领结喝威士忌,只是不与任何人攀谈——死神居然是个热爱生命的家伙!

31.将是非对错的判断,以是否对我们有用的判断来取代,尤其在阅读的时候,哪怕它是错的,只要对我有启发就行。

32.视诗人为神的工具、神的传声筒,仍是必要的。它去除了诗歌写作的个人的、私密的性质,而保证了它赋有超出个人生命的精神意义,那种客观性。可是谁能保证他是在神的关照(光照)下写作呢?什么状态或哪些时刻才是所谓在“神的光照”下呢?这里的神是否可以替换成人民、意识形态、文化、阶级这一系列概念呢?

33.动物的死亡方式比之我们人类要优雅、超脱得多。老掉牙的狗会突然失踪,绝不会用死玷污主人的房屋和眼睛。乌鸦死后会由同伴衔着翅膀,投到沼泽深处,再覆以落叶、橡实、梨子、树枝。天鹅则会无限哀婉地以一曲清歌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至死它们的羽毛都是洁白如雪、不惹尘埃。而最令人感动的是雪豹,在暮年它会孤独地走向雪山的最高处,占据那高处的寒冷,使生命永远据有高度和尊严。

34.当我写一首回忆童年的诗时,电脑将下列词组反应成:石灰─实惠,私语─私欲,笑意─效益,半场─办厂,尖叫─建交,微风─威风,白布─摆布。电脑纳粹。不能数字化编码处理的信息正在消失和被抛弃!

35.写作对我来讲,越来越成为我返回现实的通道,不是致幻,而恰恰是清除幻觉的过程,而平常的生活则成了梦和虚幻。现实是与此地一模一样的极远处的另一座城市吗?或许我正在穿越的街道其实是无数条街道:各种时间中的街道。每一座建筑(事物)都有着各自的时间,我经过时它们就改变了我,连续地改变,直到我停在此处:一张纸上的某个空格前……

36.你把别人当傻子,而在这过程中又不使自己成为傻子,这并不总是很容易的。

37.我喜欢的不是你面向文学史的、操练权力话语的所谓鸿篇巨制,而是你不看重甚至写坏了的诗,它们让我知道你还是个人。

38.你把事物写得足够准确、真实的程度,它们就会显得超现实地古怪和不真实,这和人类日常看事物的方式有关,那种类型化的、概括的、忽略细节的、功能化的方式。

2001年

1.平时睡觉时我都是开着窗户,只有昨晚关上了中间的气窗。凌晨时我听到窗上的剥啄声和扑簌声。一只鸽子扑打着翅膀,脚爪在试图抓住窗棂,经过一番努力它放弃了希望,它的眼睛始终在看着我。待我想起去拉开气窗时,它飞走了,像个失望的信使。它带着怎样的信息?这时我才发现,雨下了整整一夜,窗台上留着潮湿的印迹。我终于弄不清是否有过这样一只鸽子。我转身睡去,想忘掉这一个梦。

2.诗歌的作用——使不可忍受的变得可以忍受。

3.我的绝望唤起了他人的希望。

4.语言与玻璃——初春、车窗玻璃、我。是我们的呼吸模糊了面前的这张玻璃。

5.生与死或过程与目的——我的同事回头催我快走。早上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很舒服。我更愿意慢慢地走完从厂门口到办公大楼的这段旅程,可以感受阳光、风。反正无论谁前谁后,我和别人总会进入大楼那一片阴影中,一整天都不作声、不出来。我们终于进入了那片阳光下的黑暗。

6.只有时间在使用我。

7.雪越接近大地时落得越快——对死的渴望。

8.凡是使自我丧失的事情都是无意义的,包括诗歌。

9.爱别人和恨别人都是耻辱。

10.我为伤害我的人找理由,以保持对人性的一点儿信心。

11.那些写短诗的人是自信而精明的。

12.朋友打电话说:别再忧伤了,别那么病态,那些没什么的。我说:没办法,我就这命。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只要人类还存在,宇宙还存在,我的忧伤就不会休止。我更认为我的忧伤是佛家所言“无缘的大悲”,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可惜,连他这样悟性的人都把我给庸俗化了。

13.当你温顺地承受厄运的时候,厄运已经不存在了。只有身处危难,你才能得救。

14.没有诗歌,我能不能活下去!我是否找错了依靠,把道路当成了磐石?

15.行善也许就是行恶,因这善恶的尺度在于你,而不是主。唯有主能分别,能知因果。

16.当我没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是暗的,当我睁开了眼睛世界更暗了。你是否在告诉我——凡是眼睛所能见的都是不值得见的,最值得看的是不可能看见的,起码用睁开的眼睛无法看到。

17.小时候睡觉时,天花板上都是星星和旋涡。大抵是那时常低烧的缘故。入睡的刹那总是像突然踩空,陷入了一条冰凉的河,猛地清醒了一瞬,但马上就睡着了。我从来不知道星星和旋涡有什么关系,直到我后来看到了凡·高的画——星星不是固体的,是一股股力(能量)的旋涡。

18.必要的厌倦使事物保持原样。由缺席得到经验,由减少得到多。

19.从改变世界到改变自己,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的心灵是否已暗中蜕化?

20.诗人——把死亡变成一种隐喻而非现实的人。

21.诗歌——风暴过后的鸟巢里传出微弱的呐喊。

22.无诗的日子——他不许我说的事他自有安排。

23.刻意驱除你身上的恶是危险的,你赶走了一个鬼,会马上有七个鬼上身。

24.我们一辈子的写作就是在面对一面模糊的镜子,不断地擦拭它,知道看见自己从里面走来。

25.人能够承受的东西其实都是不存在的。比如痛苦,如果它大到让人昏迷,那承受者已无感觉。是对痛苦的预感让我们恐惧,它比痛苦本身更强烈。能够治愈的都不算是疾病。

26.我总想改变些什么。可也许我改变的只是词语,甚至只是词语的排列顺序。事物的黑暗仍在持续着。

27.马原又趴在窗台上,他说他观察一只蜘蛛已经几天了,它在窗台一角织网。我奇怪他怎么突然对这个感起兴趣来了,他的回答令人吃惊:我在看它死了没有。蜘蛛终于消失了,残破的蛛丝飘曳着,结上了串串灰尘。是否也有更大的存在一直在观察我们,只是看看我们死了没有。

28.玩累的孩子,在黑暗中躺下,再无人将他唤醒。

29.诗歌是绝望者的希望,它成功地使我厌倦了诗人,只爱缪斯一个。

30.向外是为了向内。每一次旅行都是为了回家。

31.钉子和锤子都是工具。

32.疾病是我们和自己的身体拉开了距离。

33.我对世界的清醒认识来自于长期的失眠。

34.随着时间流逝,我们渐渐地看清在每一张合影里都多了一个人——死神。

35.我站在阳光下,而我的灵魂仍然在阴影中。

36.那些爱我的人将去买黝黑的种子,他们有青少年颜色的衬衣。

37.一切开始都是强迫,一切结束都是自然。

38.秋夜——飞艇扎在绿纱窗上。

39.写作?哪里存在这么个东西!只是清扫了房屋,打开门,像迎候一位贵宾一样等待主。是在配合他,使他在我心中临在。为每一首诗,每个词,每个日子,感谢他吧!

40.奥登死时,人们发现他的牛津英语词典几乎被翻碎了。

41.世上没有“事物”,只有“过程”。

42.在我死后,不会有死亡。

43.又是黎明!主的光已经更新了万物,为什么我还要站在阴影中呢?

44.好诗更新“爱”这样的词,使之可用,把能量、清晰和丰富归还给它。坏诗仅仅是消耗词语。

45.在神圣的大风中,万物是互相呼应,还是分崩离析?

46.一首好诗到结尾的地方才开始。

47.死亡——一只什么也看不见的乱转的玻璃眼珠。

48.你的废墟是月亮,而我是我自己的废墟。

49.人类往往用已知来解释未知,如“象鼻虫”。

50.经验的不可能导致了世界的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