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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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荒凉的白纸

面对白纸,我总会突然回到荒凉。我无法比它更纯粹,无法比它更富有意味。每当我坐下,把一张白纸铺开,抚平,它的纯洁总能让我检视自己,我到底要干些什么?白纸沉默着,像停电的乡村影院简陋的粉壁,拒绝显现我的童年,拒绝我立体的世界进入它平淡的表面。它展开在那里,是无数种可能,且仅仅是可能。有什么将出现在这一片雪地上,是风,是树叶,还是一只猪獾干燥的脚步?白纸期待着,被动地反抗着我的手。我的手像猪獾庸俗的一只小脚,笨拙而急切地移动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白纸过于光滑,因受力而向后退去。我永远也到达不了什么。淤血的指甲像眼珠滚动在雪上,倒映着绝望的天色。白纸上充满了陷阱,或者是一个完整的虚无,一只沿边缝拆开的容器。它睥睨地怜悯地注视着我,这个偶然到来的生物,它知道我的渺小与虚荣,知道没有什么会留下痕迹,知道无论这只獾如何挣扎、奔突、撕咬,最终还是堕入尖叫拉得老长的空虚的白纸被铁器切出的锋利边缘。

它的沉默也让我缄口,让我坐下来好好地想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坐在这里,这么大的一个人,这是怎么了?它让我想到它的前身——木材、清凉的麻、金黄芳香的麦秆,想到更早的时候,灯光和目光也曾这样映在它上面,柔和而宁馨。它让我想到它的背面,那受到普遍照耀的事实,它减弱一半的姓氏或加倍了的荒凉。我的手抚摸白纸,白纸也抚摸我。我由此感到了生命,青色的血脉,指甲下的体温,五个吸满营养的“半月”。我终于明白了,我存在着,我活着,这种感觉多好啊!可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白纸之外,许多事物参差起落。白纸悬浮在黑暗之中,像一条光毯、一片羽毛、一只无桨的船,更像喧哗中的一片寂静。白纸将夷平一切,它将切入历史的声音!

白纸规定着我的一生,它的重量使我将窒息。而白纸就是白纸,绝不比它本身更多,我无法像揭开海的皮肤,看看海浪下的狗一样的东西,无法揭开白纸看它后面的东西。我只目击到黑夜,只看见事实的另一面,依然是一张白纸,同样冷,同样不动声色。是谁制造了白纸,从月色与冰雪中无尽地抽出?是什么力量把我抛到这没有深度的存在之中,面对白纸?而我真实的生活,我盛满清水的杯子镇住纸角,如远处不再冒烟的山峦。我是否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比如时间消逝的速度,黎明降临的速度填满一页页白纸,否则幸福就会过去,白纸再度变得茫然?当我写完,水就已经凉了,我的一生也就过完了。这里面显然有一种残酷的美丽。这时,真实的温暖的生活就在傍晚的音乐中进行,孩子呆呆地依在女人裙边,像未启封的黑酒,而你的灯刚刚打开。僵冷的美丽的冷漠的白纸,除了我,谁将被种植?

小时候叠的那些纸马都在云光里焚烧。孤独的纸鹤笔直划开雨夜,掌握着平衡。纸梯拉响太阳,或者裹起一刃刀光,意图只在最后的时刻出现。画满符咒的白纸被撕得粉碎,被装满口袋,它们将随我去忍受一切!有一天,它们忽然回到我的枕下。白纸从不会失去。即使粘满语言晦涩的斑点,它们也会像入秋的石头,被流水洗去身上腐烂的叶子、变味的脂肪,莹然出水。

默默忍受的白纸,也让我隐忍,并相信世上有着比文字更值得的事情:纯洁、宁静、永恒与孤独。黄昏垂照大野的一串紫色星子,以腹部注视沙地的麋鹿,在根本上生长的庄稼,收获节过后碎石累累的土地……一张白纸,将是我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颂歌。

我常常要把白纸举起,对着光罩在眼睛上。它给了我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它是我一张拒绝存在的脸。有时我会长久地与它对视,我想看出些什么。几个小时后,我突然恐怖起来,就是因为这张脸注视了我这么多年,我的欢乐和悲哀,我明亮的本质和阴郁的念头,它比任何一个别人都知道得更多。我常常在写下标题时就停下,因为有一个人在注视着我,用他柔软的部分触摸我的灵魂。我无法在目光下写作,因为写作多半是出于习惯而非需要。我写得越来越少了,白纸日渐荒凉,结冻的河面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感谢一张白纸,它挡住所有的喧哗与骚动,宁静温馨得如同一片烛光照彻的雪地。我嗅到梅香和墨痕在纸上化开,它们传得很远,一直深入我们的传统。一张白纸让我无话可说。它沉默着孤独,它知道这些黑色与它本身无关,我的欲望与它无关。可我仍说了这些。是否我已足够虚伪?我的双手坠入空虚。一张白纸就能覆盖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