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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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伊春记忆

1963年年末,我们家从哈尔滨搬到伊春,住在城里西北角,挨着西北大坝的红旗街。父亲原来在哈尔滨政法干校(现和兴路的警官学院)任军政教官。他此次工作调动,任伊春市中队队长,主管监狱。监狱在城外正西南。父亲每天都在部队里,母亲和几个孩子就在红旗街的平房住。院子是用一人多高的子摞的墙,院子不大,六七米见方,一进门是个门斗,门朝东,进去是厨房。厨房往里去还有一个门,是个小房间,大姐、大哥、二哥在这个小房间住。大房间是母亲和我住。大概在1968年年底或1969年开春,全家随父亲转到了克山。满天刮着大风,刮得人上不来气。在山区住惯了,伊春四周都是山,没那么大风。到了克山丘陵地带,一刮风直呛得慌。那时我还没上学。

伊春的气候特点很奇怪,冬天大雪,夏天要是雨大,很容易山洪暴发。发水时,北山的水下到河里,冲到大坝,水会漫过堤坝,红旗街一带的住户每家院子里都会进水,甚至进屋,和炕面一样平。雨停了,全家人就用盆子往院子里淘水,一边淘,一边进水。冬天的大雪往往一米多深,一下就一夜,连门都开不开。这时,就要硬把门推开个缝,掏个小洞到院子里。胡同里的雪也都是满的。孩子们可以在雪洞里乱跑,把洞掏别人家去,藏猫猫,打雪仗,就和地道战里一样。雪里非常暖和,没有风,还能喘上气来。挖个洞后,爬到雪上面,踩都踩不塌。一冬里总会有五六场大雪,都会超过一米以上。平时尺把深的雪是很平常的了。

北山的雪更大,一冬积下的雪厚到七八米高的树只能露出一半。远远地看去,一片白茫茫,白色之上的黑点是露出的树头。上山时需要找夏天人踩出的山路,两边是榛树,就和隧道一样。冬天,找到这个“树道”,把雪掏个窟窿,一点点用手把雪扒开,往两边拍实,就这样爬到山顶。山也不高,觉得也就二三十米的样子,斜度也就三十多度。到山顶,再从雪洞里打出溜滑。可以从边上别的地方拉着树枝上山,雪也是齐腰深。这样玩几次就没体力了。那时大哥才八九岁,已经上学了。当时的小伙伴有吴刚、老扈家的小三、老周家的小来子、老张家的张涛,都是小小子,是红卫小学一个班的同学。

冬天的娱乐活动很少,小伙伴们就用木方子做成冰划子。底下钉上两趟铁丝,底部前端锯个槽,钉两根铁钉,钉头和木板齐平,这是为了防滑和停住。再用黄背带或皮子钉成四个鼻子,每侧各两个,用绳子穿上,系好。那时大道上都是雪,清不过来,就穿这种像简易冰鞋的划子上学。那是最好玩的事了。另一种游戏是在雪地和冰上抽冰嘎(陀螺),用木头自己削的,涂上点色,有的上面画上红绿蓝的杠杠。还有一种游戏——扇烟盒,用烟盒叠成三角形,有“握手”、“迎春”、“葡萄”、“蝶花”等烟盒,把它们放在地上,大拇指曲起,虎口留个缝,用手在旁边拍,把正面拍翻过去,就算赢。还一种叫“抠扎”的游戏,冬天夏天都可以玩。用一铁砣子或比较沉的圆形木头砣子,地上画一米的圆圈,把拣来的各种酒瓶子盖用斧子砸扁,摞在圈中间或靠前边圈内,轮番用砣子打,打出圈外的瓶盖就归自己了。夏天弹玻璃球,有白的,有里边带花的。在地上挖几个坑,那时都是土地,没有水泥地,随便找个棍就能挖个坑。一般是三个小坑,最后一个大坑。先弹进小坑,最后弹进大坑算赢。再就没啥玩的了。女孩子们玩得多是跳格、踢口袋、打口袋什么的。

12月份的时候,有“开山”的时间,大家可以随意去山上拖木材,都是站杆或倒下没用的树。大哥和大姐去过一回,一人拖回来一根直径二三十厘米的原木,回家当烧材。那时家家都有板子垛,一人多高,当墙用。学校的作业也很少,放学写完作业,就和小伙伴们在外面追打游戏。小孩们没有什么压力,十分快乐。父亲到公休日才能回家。冬天的糖葫芦,五分钱一根,山楂都是鸡蛋黄那么大。还有粘牙的大块糖,不知道什么做的,可是很少能吃到。那时上学一年的学费才一两元钱。

冬天,各家门口都有脏水池子,用雪围个圈,往中间倒脏水。有一次,水池子满了,大哥用镐刨冰池子。镐一头是带尖的,一头是斧刃,能劈柴火的。大哥那时十来岁,我三四岁。我拿着戳煤的小火铲。大哥没看见我钻过去铲冰,镐头落下,正刨在脑袋上,血“噌”地冒了出来。大号赶紧招呼妈,把我送医院,用消炎粉包上,过了很长时间才好。父亲特意从部队赶回来。他们没责怪大哥。大哥懂事早,早上起来就帮妈妈掏炉灰,架木头扳子,用明子(油大的松树劈成的小签子)引火,那时基本是烧扳子,很少烧煤。劈柴火多是母亲自己劈。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学校很乱,老师也不怎么管了。学生们有时就逃学,把书包藏草棵子里,河湾的沙滩上、大堤上。河好像叫新好河(友好河)。河水非常清澈,能喝,口感非常好,一点儿别的味都没有,渴了就喝,也不闹肚子,比现在吃冰激凌都舒服。河湾的水很平缓,沙子底,在水边能看到水底,水底的游鱼清清楚楚。还有爬行的蛄,大的有一捺长(虎口张开,大拇指和食指的距离),小的有大拇指大小,尾巴和虾一样,它有六爪,前面有两钳子,钳子上有刺,只有一根小肠子,尾巴一拽,肠子就出来了,用油能炸稀酥。那时油少,就用水煮,放点儿盐,其肉细腻鲜美柔软,非常好吃。再往下,河底就是鹅卵石底了,蛄一般都钻在石头底下,把卵石掀开抓。水深的地方需要扎猛子下去抓。游泳之后,可以捉鱼。大人用一个破盆子,盆底钉出很多眼,上面用铁筛子网罩住,中间抠个眼,用铁皮围个两寸高的筒搁在眼中间,固定住,筒上用钉从外向里钉出眼,形成倒枪刺。把苞米面饽饽,用水搅黏糊的,抹在筒里,把长绳系在盆沿上,把盆扔在河里。过一段时间,把盆子拖出来,就会有柳根子钻进盆里。小孩就拣罐头瓶,底用苞米面糊上,装上水,下到河里一腿深的水里,放在水底,用鹅卵石挤上。然后就蹲在河边瞅着那瓶子,河水清澈见底。看有鱼进去,就悄悄地下去,用手把瓶子口咔地一捂,把瓶子拿上岸来,找一根水稗草(毛毛草),把鱼鳃串上,把串鱼那头放在水里,草根这边放在岸上,用卵石压住。等串不下了,就拿着罐头瓶子,拎着毛毛草回家。一般是早上去,待一上午,下午才回家,能整个三四十条一指来长的小鱼,回家让大人给炖着吃。大人不让孩子去河里,小伙伴们常常会因此挨揍,所以有时就把整上来的鱼放生,或是送别人。有时几个老太太联合好,同时揍孩子。因为这几个小子总在一起,一个去了,其他的肯定也去了。揍得最严重时屁股红肿,睡觉时只能趴着睡。为了不让大人发觉自己去河里洗澡了,游泳完之后,把自己埋在沙子里,用沙子搓,把身上到处搓遍,把沙子扑落干净,再找到书包回家。妈妈总是先让大哥把胳臂伸出来,用手挠挠,有白印,就要挨揍。因为在河里游泳后,身上一挠一道白印。而用沙子搓了之后,就挠不出白印了。母亲打人非常狠,用四楞八鼓的木头棒子打。大哥很倔犟,怎么打都站那儿挺着。越挺着,老太太越生气,越揍。孩子们在河里一色裸泳,从水里出来就在沙滩上打着玩,还一边唱着“跑一跑,颠一颠”的童谣。那时根本没有衬衣、袜子、裤衩,就是直接穿长裤,冬天直接穿棉裤。

一到礼拜天,父亲休息回来,就一家到河湾游泳。河面有六七十米宽,父亲能来回游个七八遍,是踩水来回,差不多心口以上都在水面上。河水深十一二米。父亲能这样踩水拿着衣服,一点儿都不湿。20世纪20年代生人的父亲当时也就三十来岁。妈在河边拿着棒槌,找平面的卵石捶衣服。我四五岁,在浅水里坐着玩玩水。老二天生好脸,本来不会游泳,也趴到不到膝盖深的浅水里扑腾,显示自己也会游泳,可厉害了。大哥在齐腰深的水里“搂狗刨”,抓抓蛄什么的。大姐从来不下水,就在河边玩玩花草石头啥的。那时,大坝与河之间有一片四五十米的开阔地,长满一人多高的柳条棵子,到处是青草野花,柳丛中有不知名的鸟做窝,有时能采到雀蛋,能看见野鸭子在河湾水里游。那一片河湾没太多人去,只有前后院少数几个小朋友去。大坝上的蒿子有两手指头粗,需要四五个人把它捺倒,抓住杆,和推磨一样转圈拧,才能拧断。然后一人拿一根满大坝打冲锋仗。游完了,妈妈的衣服也洗完了,这大半天也就过去了。一家人回家。待着没事了。

“文化大革命”那年。大哥八岁,上一年级,知道“文化大革命”,但对这个“造反”到底是啥意思,很不明白。小学有“红小兵”,中学叫“红卫兵”。发个红布袖标,用黄油印上字,戴在左胳膊上。天天上学得戴着,还要戴红领巾。老师也不讲课了。记得有个姓孙的女老师,好像是北京大学或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爱穿一身黑衣服,梳两条大长辫,非常漂亮,大眼睛,瓜子脸。当时也就二十多岁。大哥他们给她取个外号叫“孙大猴子”,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是什么含义。孩子不学习,她就会找家长,之后孩子就会挨揍。她也找过母亲几次。每一次老师走后,母亲就攒足了劲把大哥一顿狠揍。有一次,大哥考了双百,孙老师来家了,妈和老师都挺高兴。孙老师教了大哥一两年,后来就不知下落了,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挨批斗了。大哥他们有时还参加游行活动,排着队,喊着“革命有理,造反有功”,然后就散学。老师挨批斗时,就给戴个大纸帽子,上面写着“反动派”,让他们撅着,讲自己有啥缺点错误。自己讲完,造反派就开始批斗,主要是反驳他,逼问被批斗者当初的想法、目的。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被称为“保皇派”,也给挂上破盆子去游街,一边走,一边用小棍敲盆子,嘴里也说“革命有理,造反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