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亲眼看见,否则你不会明白生命要多脆弱有多脆弱。
出事那天清晨,小刘吃完最后一块馍馍喝完大碗里剩下的开水,把大碗和用一根线绳拴在一起的筷子缠了缠挂在窗棂上。那些大海碗像一只只喇叭花,一溜儿高高低低地挂满了窗棂。
小刘他们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在自然灾害频繁的陕北,农民们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便背一个单薄的行李卷儿外出打工挣些钱养家糊口。
小刘他们给油田修整一座旧楼,我上下班必须路过他们的工棚,时间久了彼此眼熟,见了面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有时下班稍微迟一点儿,正碰上他们收了工各自端个海碗或蹲或坐在路边吃饭,也有人招呼一句“吃饭”,我只是笑着摇一摇头。其实我很想和他们搭茬,了解他们的生活。可是这些揽工汉好像挺腼腆,迎面碰到了,多半是憨憨一笑,脸上的深皱纹开花一般。
小刘生得不打眼,小个子,黑脸膛,嘴唇厚厚的,身上穿着一件大概是别人淘换下来的褐色夹克衫,怎么看怎么别扭。他是个普工,靠抱砖和干杂活挣几个血汗钱。不知为什么我经常注意到这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
揽工汉的生活比较单调,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唱“酸曲”。我常常惊讶于这个群落的人们那份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内在品性,从没听见谁像城里人那样抱怨、叹气。干活的时候老远就听得见他们唱什么:“想你想你实想你,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一碗碗谷子一碗碗米,面对面坐着还想你。”他们的嗓子粗糙但原汁原味,电视上听到的所谓陕北民歌都是经过艺术处理的,不那么俚俗但也失去了本色。也许有些高雅的城里人觉得粗野,但真实的粗野与虚伪的文明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
小刘干活不算好手,嘴巴也不够俏皮,但生得一副好嗓子。干活沉闷了,别人央他唱,他便唱,可是一旦有人打那里路过,声音立刻低下去了,口齿也含混不清了,我知道这不仅是羞怯也有礼貌因素。我曾去过黄河畔上的一个村庄:古渡甸,这个地名相当古雅,让人诗意地联想到古老的渡口,艄公,以及芳草如甸的两岸。就在这个地老天荒,被时间都遗忘了的地方,村民非常讲究礼貌,他们会主动和你打招呼,甚至将你让到窑里,坐在暖暖的炕头上,端来的开水一定是加糖的。如果你问路,热心的村民会一直把你送到目的地。路上碰到孩子们,他们会用星星般的眼睛看着你,冲你傻傻地笑,如果你问他们一句什么,他们会害羞地笑着一哄而散。
我有了那次经历,对这样一群来自农村的揽工汉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我甚至打算用录音机录下小刘他们的歌。
就在那天早晨,小刘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作业。离地面25米高但他并没有系安全带,他一边用泥页抹墙,一边和人拉话。
一切平静得和平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大约10分钟后脚手架突然松脱,小刘像一只褐色大鸟似的以自由落体运动的方式,疾速下落,在惊叫声中人们眼睁睁地看他坠落于地,所有的人吓呆了,世界吓呆了。仅仅两秒钟,小刘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咽了气,身子下面一摊殷红的血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真的,除非你亲眼目睹,否则你不会明白一个向日葵般蓬勃茁壮的生命同时又是多么脆弱,仅仅两秒!所有目睹的人脸色惨白,骇然泪落,仿佛那高空坠落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只不过是借用了小刘的名字而已。
我至今记得很清楚,那天是5月30日。小刘成了人们关注的话题,从别人嘴里零星知道他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上了中学,很费钱。还有两个小的上小学。整个下午,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那骇人一幕,我不知道他的孩子们将来会是怎样的命运。
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外出挣钱养家活口的人,是的,谁也没提起。我呆呆站在窗前望见修葺一新的楼前人们忙着布置庆祝“六一”节晚会会场,他们已把昨天的血痕冲洗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