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身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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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的海

那海,就在记忆深处涌动着,呼啸着,无日无夜,使我的心灵难以安宁。

仿佛是一种来自母体的乡愁,在我记忆的深处翻腾,我的眼睛饥渴地搜索着海,在黑色的铅字里我嗅到海清新的气息,听着海狂放的喧哗。从郑振铎的海中我阅读它的沉静之美,从海明威的海中我惊骇于它的狰狞,而在川端康成那里海变成了穿和服的日本少女,优雅,伤感。

海如此神秘、丰富,没有人能解释它的深奥,也没有任何方法涵盖海,每个人都是盲人摸象中的瞎子,仅仅摸到大海的一角峥嵘,却企图以局部阐释全体。

没有机会看大海,却无数次设想跃入大海的那份放浪不羁。可是,今天当我真的站在大海面前时,我呆住了,或者说是吓住了,那是怎样的浩瀚、庄严、广阔啊!人霎时如蚁,渺小、脆弱。

我小心地伸手触摸晶莹的细浪,浪花的舌头温柔地舔着我的手,粒粒明沙从指缝间滑落,心里立刻涌起一份渴望,渴望海的拥抱。

海是宽容的,碧波起伏的坦荡好像是绿草翻滚的大草原,躺在海的怀抱让我联想到童年躺在大草原的胸膛。当大草原上索鲁花火一样燃烧时,我经常跑到一个叫“三千亩地”的地方玩,采野花,扑蝴蝶,捉蚂蚱。有时倦了,睡在如茵的绿草丛中不觉已到了午后,妈妈说野外有狼和狐狸出没叫我不要贪玩。可是仿佛冥冥中天在照应,我从没遇过危险。今天回头想来倒不是运气而是大草原的仁慈。而此刻我躺在大海柔软的怀抱里,一如童年的放心和坦然,全然不理别人的惊叫和劝告,奋力向深处游去,我不信宽厚的大海会施威,好像恃宠而娇的孩子,不信妈妈的巴掌会落在自己的屁股上。我知道这就是幸福了。也许生活在海边的人不以为然,但对于一个思念海犹如思念家乡的人,这就是足够分量的幸福。幸福的本质是一种感觉,当你觉得幸福,那你就是幸福的。

有一个故事足以证明:当年红军长征路过西康藏区,一个红军战士给了藏族放牛娃扎西一颗水果糖,小扎西回家后趁着没人,偷偷剥开糖纸舔了一口,天哪!甜!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甜美!巨大的幸福扑面而来,几乎使他无法控制感情。挨饿受冻,头人的皮鞭都被这甜蜜的滋味冲淡。一颗小小的硬糖被他每次只舔一下地“吃”了半年。从此他知道了什么是幸福。小扎西的幸福就是一颗水果糖,而我的幸福就是躺在大海的怀抱中,倾听海的心跳。

我固执地相信人本来就是海的孩子,是大海孕育了人类最初的蔚蓝色文明。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峰里藏着海的贝壳,而大西洋海底又沉睡着神秘的大西文明。事实上有科学家推测人类可能来自海洋,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由海洋迁移到陆地。其实干吗要进化呢?拖一条美丽的鱼尾巴在水里游来游去,累了睡在金黄浅绿的海葵上,多么浪漫!干吗千辛万苦闹什么进化!

海的美丽难以用语言表现难以描摹,其实大美是不接受任何语言规矩框范的。面对这无边的暗绿色的涌动,我像一个白痴,那些倒霉的字眼纷纷逃匿不见,是的,如此生动自由,汪洋恣肆的海,任何丽辞华章都是轻佻的。

我忽然想起另一个海,一个凝固的海,我所生活的黄土高原。如果从高空俯瞰沟壑纵横像一张破碎的老人脸。从低处仰望,峰峦如桶,感觉自己坐井观天。可是有一天如果你偶然站在某一个山顶眺望,你会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海!一个凝固的海!峰峦聚会,金涛怒卷,起起伏伏的山峁像浪头,一波一波地涌动,涌动,无边无际。

某种意义上说黄土高原的人一直在海中生活着。

两个海如此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以永恒的静态汹涌,一个以澹荡的动态恣肆。我像奇丑无比的敲钟人卡西莫多,第一次见到在巴黎圣母院广场跳舞的艾斯梅拉达。什么话也不会说,只会喃喃重复:美,美啊……

海是令人敬畏的,它沉默,它表达;它单纯,它丰富;它寂静,它奔放。我不敢在海面前喧闹,只无端充满畏惧,这种畏惧感无法解释,也许用恭敬和崇拜能稍释一二。大海如同一切美丽的事物震慑着我们也拯救着我们,使我们沐浴在近乎神性的仁慈的光辉里洗涤大脑洗涤心灵免于沉沦泥淖。

就这样,海的宽容、美丽和威严深深地感召着我,我很想对它说些什么又一时无语,内敛低调的性格使我无法像一个三流诗人那样激情澎湃地大喊:“啊,大海,我爱你。”只是无端泪满眼眶,就像小时候在学校受了委屈和欺负哭着跑回家找妈妈的那个样子。

就这样面对着大海,挚爱着大海,让那滔天白浪狂啸在心宇,使我无法安宁。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乡愁袭来,翻看那几十张大海的相片时,我就感觉到自己被大海拥入了那诗意而安然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