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身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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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弱水三千

一个人对家乡的思念绝对不会取决于它是否富饶美丽。正如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哪怕母亲早已两乳干瘪,双目呆滞。可是那种深植于灵魂内核的根是无法因外在的表象而改变丝毫。

弱水,蜿蜒穿过我家门前那片蓝色的树林。也穿过童年的记忆,平静从容地流淌着。

它细细长长毫不起眼,是家乡的一条普通河流,对它的怀想其实就是对随水流逝的乡居岁月的怀想。

这是一条有个性的河流,不屑于随大流,与中国众多的河流背道而驰。它是一条“倒淌河”,从东往西流,那样执拗地自顾自一头扎入沙漠深处,拒绝海洋的招安。

在每个人的心中,家乡的河流总是最独特最美丽的。它的水波同一个人走在生命里的脚印漫漶一处,清澈的水波带走了一个人的岁月,以及岁月收藏下来的那些不经意中留下的平常而又生动的细节和只属于个人的隐密的忧愁与欢乐。而人只能停在原处慢慢等待老去。

英俊少年贾宝玉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是他妙悟菩提的灵性所在,遍阅人间无数悲欢,纵有千娇百媚,你只能得饮一瓢。

我常常揣想如今满大街的人,谁深味此话的奥义呢?自律在人性里有多大的控制力?每一个人的命运之中都有一条弱水流过,那么,你将取几瓢饮呢?

也许此弱水非彼弱水,家乡的弱水仅仅是一条平凡的小河,如同我只是河西走廊无数脸蛋被朔风吹得酡红的女子中的一个。沿着弱水上溯,一条小路像木梳劈开头发缝那样劈开沙枣树林伸向远方,直抵祁连山脚下。藏民的驼队常常路过家门口,在苍茫的暮色里,杂沓的跫音回响,沙枣林反而显得分外寂静、凄清。孤独的脚夫将悲凉的“花儿”唱起来:走哩,走哩,走哩,肩上的褡裢是越来越轻了,走哩,走哩,走哩,眼泪把花儿的心淹了……

我常常站在门前呆呆看那些赶路的人和沉默的骆驼,他们向我呈现着一个不为我所知道的陌生世界,他们以行走作为生活的方式。那么还有没有其他不同的人呢?更远处是什么人?遥远的地方究竟有多远?祁连山的那一边又是什么山?童年对于未知的远方总有无穷猜想。

弱水是最好的听众,倾听所有的倾诉却终身守口如瓶。那一年,门外念书的哥哥放假回家,无端坐在水边发呆。初秋,凉意渐生,通明透澈的阳光把树叶照得闪闪发亮。那时20岁的哥哥头发乌黑,眼睛明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整个暑假,他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地坐在弱水的高岸上发呆。脚下的河水平静从容地流淌着,像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金色树叶落下来,有的打在肩上,有的掉在漩涡里打转。秋风刮过,树叶不停地落,总也落不完,像哥哥无尽的忧郁。

妈妈说,娃娃有了忧愁。姐姐说,准是恋爱了。回家追问他,他死不承认,但涨红了脸。

弱水结冰的时候,哥哥给家里寄来一张照片,女孩美丽文静,家里顿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的快乐。来了亲戚,妈妈总是喜滋滋地拿出照片让人看。

转眼十几年,如今哥哥漂泊在外,怕早已忘了弱水。我也渐渐长大,忧愁过同样的忧愁,只不过啊,再没有弱水倾听我的烦恼,我远离家乡千里之遥。只在梦里看见我们赤脚在水里捞鱼虾,看见蒙着面纱的回族女人挑着水慢慢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