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身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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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黄的豆子

那时,我还很小,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对于一个处于蒙昧状态的孩子来说,世界是陌生而新鲜的,也是令人感到惊悸不安的。平时我总在灶间,因为妈妈天天在这儿,这儿是最安全的,起码不用看别人的眼色。

不知为什么,我早早能看懂别人的眼色。对于这个世界,记忆的开端是一个眼神,说不清我有多大,可能刚刚会走路,在模糊的记忆里,我走近一个女人,她坐在矮凳上,手里端着一只大碗。我仅仅是站在她跟前,并没有什么意图,可能我的脸上还带着傻傻的笑。不料,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我至今还记得,里面含着厌恶、警惕,还有些许的轻蔑。这是世界给我的第一本教科书。

我看到了世界对我的不欢迎。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和它保持距离。

白天,我常常一个人游荡在茫茫草原上。累了,就睡在苏鲁花丛里,那时,我的个子很小,甚至低于一棵草。夏天,茂密的草丛几乎能掩住我小小的躯体。每天傍晚回家,妈妈在灶间做饭,我就拌在她脚下,尽管她常常嫌我麻烦而呵斥我,但我还是喜欢这里,唯有在这里,我不要手足无措地面对这个世界。兄弟们已经学会用刻薄的腔调嘲笑我是个磨锅台的料。的确,一个沉默寡言,举止羞怯的孩子身上,看不出任何的天真可爱,也看不出任何的天赋。其他孩子擅长唱歌、跳舞,他们的父母也常常引以为骄傲,众人面前,孩子的表演赢得了啧啧称赞,父母也觉得脸上有光。我没什么本事能让父母面上生辉,就经常圪蹴在灶间,拨一拨炉膛,看橘红的炭火从炉子里掉下来,迅速变暗、熄灭。起初,它们多像天上的太阳啊,到了熄灭的时候那么凄凉,比苏鲁花凋谢更凄凉。不到六岁,我已经会干简单的家务活,比如烧开水、熬米汤。这是一项不需要什么技能的活儿。只要锅里的水一开,往里倒半碗米就行了。赶车的老王不相信我会做饭,就盘问我,水开了是个什么样子?同龄小伙伴们大多摇摇头,但我知道,水面上咕嘟咕嘟冒起泡泡就代表水开了。

很多个下午,妈妈从地里劳动回来,用头巾打打衣裤上的灰尘,洗洗手脸就可以坐在小板凳上喝香喷喷的米汤了。这时,她会很慈爱地说:“我娃长大了。”我多么盼望快快长大啊!童年的生活那么长,那么寂寞。每天早上,妈妈出门的时候告诉我,太阳落山的时候,就会回来。我望一望太阳,它斜挂在半天,一动不动。感觉好长时间过去了,又望一望,它还是一动不动,拿钉子钉在了那里似的。我每天盼望着太阳快快落在祁连山的背后。当金色的阳光铺满草滩,我的手和脸上也被染成轻金色的时候,妈妈就下班回家了。

妈妈就是我的家,只有在她的怀里,我是安全的、放松的。

后来,奶奶也来和我们一起住,她是那么老,腮巴是瘪的,脸都快挂不住了。手上尽是青筋,还布满了褐色斑点。我不喜欢她身上的气味,说不清的感觉,好像是一种衰老的味道吧,就像门前的地窖里,那些胡萝卜和大白菜烂了发出的气息。每次经过她的身边我总要屏住呼吸。

奶奶很爱热闹,家里常常聚了很多人,多数是女人。她们在一起纺羊毛织毛衣、缝裤子补袜子,说长道短,很是愉快。

一天,不知谁拿来一碗黄豆,奶奶就叫我到灶间炒豆子。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多么想让大人们注意到我,夸赞我能干。

金黄色的豆子在铁铲子的指挥下欢快地跳跃,房间里渐渐升起炒豆子的香气,这是一种充满人间烟火的,让人欢悦的气息。有几颗豆子蹦出了锅,在漆黑的灶台上蹦跶了一阵子后,停了下来。我的腮巴里早已经噙满了口水,看着那些蹦出锅的豆子,我想,它们是不算数的,应该可以被我吃掉的吧。

我刚刚把一颗豆子放进嘴里的瞬间,门帘子一挑,奶奶进来了。

“偷吃!”她怒吼。劈手抢过铁铲子。我被奶奶拉到外屋,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她开始指责我嘴馋,害了馋嘴痨,并刻薄地说,好吃成这号,看将来谁要你呀!我并不明白“没人要”的含义,但是,众人的目光仿佛像一簇簇箭头,直刺皮肉,我感到了疼痛和羞耻,可是又无处可逃,只好站在人们围成的圆圈当众接受目光的翻阅和审视。

我记不清那些细节了,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记忆有意识地删除了这一段。

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专门煮了一碗豆子。她把香喷喷的豆子放在炕桌上,对围坐在炕上的兄弟姐妹说,今天这碗豆子要我先吃,因为我最乖、最听话、最能干。我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隆重地夸奖过,良久,我捏起一颗金黄的豆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分不清那咸咸的味道究竟是盐水豆的还是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