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奶奶了还那么漂亮，瞧她那双眼睛……多像月牙儿！每回，爷爷听我说到这儿，都要得意地笑，随后便吧嗒吧嗒吸黄烟……他一直用他的金烟袋锅（据我观察，八成是铜的）抽烟。过完瘾，爷爷眯上眼睛，端起奶奶刚沏的热茶，咂咂嘴。这会儿，我就知道他又要开始讲他那时候了……
他那时候是在关东。
关东！知道吧？关东最大的宝贝是啥？人参！
爷爷当年就是抬参的把头！
那光景，手里必备的家伙是猎枪和黄烟。每次入林子前，先要在绑腿布上抹烟袋油子，林子里蛇老鼻子多了！蛇最怕烟袋油子味儿。那光景山高林密，花脚大蚊子成群成队，在满地苔藓和淡绿颜色的树挂中间窜来窜去，人们使劲鼓烟，权当驱蚊剂了。
有一天，在老林子里，爷爷猛地停下了，他听到地趟子不远的地方，传来嘤嘤的动静，像是女人哭泣！拨开灌丛走近，空气中传来热冲冲的臊味儿。
原来，是一只火红色的大狐狸被猎人下的套子套住了。这火狐见人来了就抬起头。爷爷发现它美丽的眼睛里满含哀怨，它一面哭泣，一面瞅自己的肚子。肚子很鼓，敢情？是怀了胎的母狐！爷爷坚持说，是火狐肚里的崽儿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爷爷朝小伙计说，救吧？他把身上的枪放地下，溜近前去。嘴上念叨说，可怜的火狐呵，以后可不要贪吃鸡了，我救你，你下了崽后好好做人！爷爷回忆说，他当时顺口这么说的，他解释所有通灵性的动物，天天修炼就为了人来帮它们上一个层次，为了脱生为人……火狐似乎听懂了爷的意思，一激动，眼泪快出来了！爷爷蹲下，火狐的左爪被夹住了，爷爷小心翼翼，解开夹子，火狐并不跑，它感激地眨动眼睛，发出嘤嘤低语。爷爷用烟袋锅子的烟灰抹到它的腕上止住血，从绑腿上撕下一条布为它缠上，这才起身。火狐的大尾巴一个劲地摇，嘴里嘤嘤着，一蹦一跳地走了。
个把月后，爷爷在老林子里寻参，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寻声跟了几里路，来到一处怪石嶙峋、古松参天之地：石上、倒木上遍布苔藓，大树的枯枝上胡子一样的树挂随风飘逸，空气中淌着神清气爽的气息。
这里的气场不同寻常。
爷爷说动物会修炼，朝采日精晚对月，而且也知道做好事长功夫。这个地方，不用说正是它们修行的道场。说这话时，爷爷用了极认真的语调，一副深信不疑的神态。他见我撇嘴，就摇摇头，说你们现在的孩子呵……
我不想让爷爷伤心，就赖在爷爷腿上晃，同时瞪大了眼睛说，好爷爷——后来呢？
爷爷显然原谅我了，他使劲鼓了一口烟，朝身边的奶奶点点头，说后来就是好事了。
那天，火狐引路，爷爷他们来到几棵古松下，冷不丁就觉得异香扑鼻，不是松脂的浓香，是药香。立住深吸一口，猛然被脚旁边一条大长虫吓得愣了一下，那长蛇身上泛了树隙漏下来的阳光，缓缓游到草深处去了，不消说，他是被爷爷身上的烟油味熏跑的。
爷爷说，放山的老把头都知道：老红松下面的草疏之地，巨石旁边，若有长虫栖身往往就是有大棒槌喽！
爷爷和小伙计蹲下来，小伙计眼尖，先喊上了：棒槌——这叫喊山，是规矩，告诉土地爷和其他的赶山的人。喊完了赶紧跪下磕头。参不大，二甲子的小参。声音未落，爷爷的大嗓门也喊上了，这回是大家伙！红灿榔头，迎风抖动。
做完仪式，小伙计从刚点燃的火堆里抽出根木棍，在这一片参地画了一个圆，爷爷掏出红布系在参茎上。小心翼翼，两个人忙乎了三四天才抬出来呢。
爷爷使劲吸了好几口烟，熏黄的手指比比划划，仿佛仍在享受当年的惊喜。
他唤着我的小名说，知道吗？老鼻子人进大林子里丢命了，还有不少人在山里得了一身病，到头来，只弄了几棵二甲小参回家了。
都是那只火狐给我带来的福气呵！爷爷笑得那么爽朗。
可是……我问，后来，你看见那只火狐了吗？
哈哈！爷爷又是一阵大笑，得意而且神秘兮兮的样子，“老伴，”他喊，“上茶！”
奶奶眯笑着过来了，她那双月牙一样的眼睛更好看了！
她伸手送茶杯的时候，袖子往上滑了一下，我看见她左手腕上有块条状的疤痕！心里咯噔一声，以前乍没发现呢？我一激灵，发现屋子里多了一片温暖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