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正阳晚报》头版的右下角又登出一张照片,照片虽然仍是陈望姣在茶社的演出照,底下的小字标题却颇能吊人胃口:
“天仙妹妹”华丽转身——正式起艺名“醉正阳”
消息传开后,观众们纷纷在网上留言。说好有之,说歹有之。说好的认为,这个艺名高雅、大气,充分表现正阳女子能刚能柔且不失温良敦厚的个性,值得玩味;说不好的认为,一个十八九岁的山里妹子,果然有那么大的魅力吗?她的秦腔真的能唱得醉倒一县的百姓吗?若果如此,那我们正阳剧团几十号拿国家工资的专业演员岂不是白吃干饭?!
讨论来讨论去,话题竟演绎出另一个新闻事件,于是《正阳晚报》又在醒目位置登出这样一则消息:
秦腔茶社又起波澜——“醉正阳”艺名引发众网友热烈讨论讨论未果,秦腔茶社那边又有了新动作。某天晚上,人们正兴味盎然地去茶社喝茶、听戏,走到门口一看,见茶社门前立着一块巨幅牌告,牌告上写着:
好消息
——听“醉正阳”灵妙歌喉睹“天仙妹妹”迷人芳姿接下来就是一幅花花绿绿的大幅海报。海报的内容基本是老罗发在《正阳晚报》上的那些新闻图片加文字的放大。海报下面醒目地印着一行深红小字:
如有祝寿、满月、婚庆、开业、特殊纪念等需要包场或唱堂会者,请提前三天与本社联系。后面便是联系电话和接洽方式。大幅照片加煽情文字,效果出奇的好。
海报一贴出,正阳城里的戏迷们立即骚动不已,因为大家意识到,要想再领略天仙妹妹的芳容和歌喉,区区数十元红钱已是不大可能了。
第一个包场的是一对准备结婚的新人。这对新人都是正阳人,十年前,他们响应当地政府号召到深圳劳务输出,男的在一家电子厂当保安,女的在一家制衣厂当锁边工,干了三年零三个月后,对周边的环境熟悉了,于是就辞职不干,然后用自己几年攒下的钱为资本,在本地开了一家专卖发卡的小店。店面起初很小,隐在城里的一角,且店面还是费尽周折租来的。后来越滚越大,资本也越来越雄厚,于是他们便买下十字街头的一个旺铺,不卖发卡,转而做起了酒水批发。现在,他们房有了,车也有了,还有了个五岁半大的小女孩。今年回到正阳,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在老家补办一个像样的婚礼。怎么办呢?在哪办呢?正当他们为此发愁之际,忽然就在正阳车站看见了由专人发放的“醉正阳”的小广告,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动了心。最后他们决定,在城里最好的饭店把亲戚朋友招待一顿,然后在秦腔茶社包个专场——说不定借此还能在当地的报纸电视上露一脸呢。
后来他们果然在报纸上“露了一脸”。让他们“露脸”的自然是《正阳晚报》的记者老罗。老罗采用的还是那种带有一定煽情意味的报道形式,即大幅照片加细致描述——照片就不用说了,那可是记者老罗的拿手好戏;文字则重点落在这对小夫妻的浓浓乡愁上。你想想,近十年没有回老家了,哪有个不思乡心切的?!想家了怎么办?听秦腔啊。
老罗写道:每当这对小夫妻在外想念老家时,他们就听在音像制品商店买到的秦腔碟片,有时在家听,有时在店里也听,听着听着,情绪渐稳,狂躁之心竟会像潋滟的湖水那样缓缓平复下来。很显然,是秦腔这种东西使他们在异乡的土地上灵魂暂时得到了安歇。
接着他就写这对小夫妻在秦腔茶社包场时的情形:“天仙妹妹在台上刚一开口叫板,呀——只尖尖脆脆的一声,那对小夫妻就已经受不了了,鼻子一酸,满眼泪水竟夺眶而出,扑嗒扑嗒掉在地上。男的哭得稀里哗啦,女的则哭得更厉害,抽抽搭搭竟抬不起头来……”
这则新闻的标题名为:打工游子深圳归来,秦腔茶社补办婚礼
新闻见诸报端后,包专场的人就渐渐多起来。如果按职业划分,可谓工农商学兵,无所不包;如果按包场理由来统计,又是五花八门,难以细述。有给老人过寿的,有给孩子过满月的,有开业的,有贺官的……还有一个环卫工人买彩票时,无意间中了百万大奖,一高兴,便邀来亲朋好友一大帮,在秦腔茶社足足坐了两晚上。
包场的人虽然很多,但其中有两人却不得不提,一个是“王超子地椒茶厂”的经理王志录,另一个是“刘瓜子淀粉公司”的老总刘栓狗,由于两人都是本地有影响的企业家,是知名人士,所以他们的包场还是在本地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波澜。
先说“王超子地椒茶厂”。
“王超子地椒茶厂”的经理王志录,个子不高,四十多岁年纪,方脸,板寸,上嘴唇上留有厚厚的一层黑须。这样的相貌,按说应该高门大嗓或性格张扬才对,但王志录却显得十分温和,甚至有几分羞涩,开口说话给人以谦和有礼之感。
王志录家在正阳县平岔乡一个名叫王家圪垯的村子里。从小为人老实,少言寡语,人皆呼“超子”(即“傻子”)。但没想到此人表面上憨,内心却不憨。受到报纸电视影响,多年一直琢磨研究正阳野生植物利用问题,他似乎对正阳生长的所有花花草草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边研究,边琢磨能否开发,进而产生经济效益。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无数次的实验、尝试,他终于发现,正阳所产的野生地椒,竟是一种难得的消暑解渴的茶品。
地椒子,又名百里香,是一种有着奇特香味的野生植物。它往往生长在山坡地畔,低低的,贴着地皮子窜,一窜一大片。叶细长,呈绿色,枝蔓上开出的小花却是艳艳的深紫。一到夏天,地椒子花漫山遍野悄然开放,一种淡淡的、像燃着的线香那样的香味四处弥漫,真让人有浸心润肺之感。地椒子曾被当地人用作香料,烙馍馍或磨炒面时适量掺入,味道醇厚,余香满口。后王志录了解到,老辈子的人还将其当茶饮用,洗净、焙干、揉碎,再以滚烫的开水冲之,防暑避暑,补肝明目,温中散寒,和胃止呕,祛风止痛,滋胃润心,真是难得的山野珍品。
为了开发地椒茶,王志录几乎跑遍了周边市县所有的科研院所,终于获得了将其制成茶品的技术支持,然后又跑经费,上项目,终于于年前建成了这个还不太起眼的地椒茶厂。
第一批产品开发出来后,几无人问。怎么办?跑——跑会场、跑庆典、跑超市、跑街头地摊,只要是能将其推销一二的地方,王志录几乎无孔不入。但即使跑烂了鞋,跑断了腿,人们还是不大接受这种来自深山野地里的东西:“口感不行,有一种怪味,喝一口好像嘴里沾满了泥。”王志录气得在家闷睡三天。王志录骂道:“妈个×,不识货,不知道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是从泥土里出来的。”生了几天闷气,慢慢又不气了——认识一个新生事物,总得允许别人有个过程吧。
一日去中山公园散心,看到秦腔茶社开业的消息,于是眼前一亮。后来了解到,开这个茶社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在公园守公厕的瘦窄脸,而且,在这个茶社当主唱的,竟然也是个从未出过道的山里妹子。
“山里妹子山里茶。”这是王志录看到那个包场广告之后,想起来的第一句话(其实这句话是二姑夫说的,二姑夫领着陈望姣找工作,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他那个办公室主任就记下了)。他预感到他一定会和这个秦腔茶社发生一点什么,于是,他果断地带着他的员工,带着他新开发的地椒凉茶,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中山公园进发。
再说“刘瓜子淀粉公司”。
“刘瓜子淀粉公司”老总刘瓜子,本名刘栓狗,正阳平峰人,弟兄八个,他排行老七。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父母也是没怎么念过书的人。那时还不兴计划生育,父母便接二连三生下他们弟兄八个,一个一个恰似八级台阶。他母亲头发都愁白了:“这八个干货,不知道啥时候能长大,即使是长大了,恐怕连媳妇都找不上。”他父亲却不以为然,宽慰老婆也宽慰自己道:“快别说那丧气的话,这世上的事,都是有一只羊就有一把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于是,他们一家就开始了为糊十张嘴而进行的漫漫征程。不幸的是,他母亲在努力娶上第二个儿媳后,便因劳累过度而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那时人们预言:“刘家剩下的这六个干头儿子,恐怕要在这世上打水漂了。”那时他父亲只四十出头,但头发已经白了,腰躬得像大虾一样,粗一看俨然一位老者。他父亲把他们叫到一起说:“儿呀,我说过,这世上的事,肯定是有一只羊,就有一把草,但这草恐怕只有自己去寻了;而且寻草还不能攒在一起,攒在一起草不够,我们肯定就死定了。”说过这话不久,他父亲便给他们剩下没成家成人的弟兄都做了细致分工:老三上新疆,老四当兵,老五下煤窑,剩下老六老七老八,就只有跟着父亲艰难度日了。
刘栓狗记得,他从小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整天鼻涕吊得有一尺长,蓬头垢面,酷似一个傻子,人送外号“刘瓜子”。
“瓜子,到这儿来,我给你半个洋芋。”
“瓜子,到沟垴里给我提一桶水,回来到我这儿吃豆面馓饭。”
“瓜子,来我给你把头剃一下,看你多像个毛野人。”
“瓜子……”
瓜子呆呆地站在大路上,像一个真正的傻子一样接受着人们的施舍,然后带着一颗屈辱的心回到自家的破窑洞里。
不过瓜子很快就长大了。这时恰逢包产到户,有了地,也就不怕再挨饿了。种好家里的庄稼后,刘瓜子便随村里的人出外打工。在工地上,他几乎所有的苦活累活都干,搬砖、和灰、抱大石,甚至耐着高温到脚手架上铺架板。到了年底,别人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唯有他孤零零地留在工地,为的是挣那几个有限的守夜钱。很快地,他就小有了积蓄,那时他的父亲也已渐近暮年,为了照顾这个把他们弟兄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人,他毅然选择了回家,而让其他两兄弟继续留在城里,盖那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高楼大厦。
回到家里,他首先买了一辆天蓝色的三轮农用车,除种好自家的那些耕地外,剩下的时间他拉过炭、贩过菜,还给人在附近的工地上运过砖石砂土。慢慢地他发现,种粮不如贩粮,贩粮不如贩洋芋。那时,正阳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种着百十亩洋芋,一到秋天,满山满洼的洋芋几乎成了正阳人的负担。于是,他暗暗做起了贩洋芋的生意,即用很低的价把洋芋从村子里收来,积到一定数量后,再成车成吨卖给那些粉坊,或外地来的大贩子。很快他又发现,种洋芋不如贩洋芋,而贩洋芋不如开粉坊,于是,他第一次贷款在本村开了一家粉坊,既加工粉条,又磨淀粉,生意像滚雪球般,三五年后,他竟浑然不觉成了全乡乃至全县有名的企业家。乡里开会有他,县上开会有他,有一次他竟然参加了一次全国规模的马铃薯署研讨会,回来后还受到了县长和县委书记的亲切接见。成名成家后,他的眼界宽了,接触的人多了,胆子也逐渐大起来,于是在新千年前后,他成功地搞到了一个项目,申请注册了正阳第一家大型淀粉厂,起名“刘瓜子集团”,又名“刘瓜子有限责任公司”。
“正阳有个刘瓜子。”几乎所有的新闻媒体报道他时,开头第一句话都是如是说。“刘瓜子集团”逐渐成了正阳县的龙头老大。
挣了钱发了财之后,刘瓜子便把其他几个弟兄全部喊来,招至麾下,同时将老父从平峰山里搬至县城,盖别墅,雇保姆,共享天伦之乐。这时他发现,原来年过八旬的老父,竟得了令人讨厌的老年痴呆症,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糊涂时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清。他曾前后给老父请过八个保姆,但没有一个中意的。在这方面老父亲竟然格外清醒和挑剔——老的不要,丑的不要,就喜欢个年轻漂亮的。他经常盯着电视上的美女喃喃自语,这令刘瓜子弟兄大为光火。
“受了一辈子穷,到享福的时候了,人却变成了这样,真是个福薄命浅的人。”
尽管如此,他每年都要给老父过一个盛大而令人羡慕的生日。过生日这天,刘瓜子一定要把老家的亲戚朋友接到城里,还不忘幼年帮助和接济过他的那些人。他每年都要在城里大摆宴席,这让村里熟知他掌故的人唏嘘不已:“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谁能想到这人今天能富成这样。”
这恰好印证了本地的一句俗语:瓜子天养活。
今年的生日照例要大过——父亲一年不如一年,谁知道还能过几个生日?所以生日快到时,刘瓜子照例要凑到老父跟前询问:“大呀,今年的生日快到了,你还想吃啥、耍啥?”老父双目空洞地望着远方。刘瓜子:“咱们是不是还到华旗饭店,给他美美摆上十桌?”老父摇头。刘瓜子:“要么咱去聚仙楼,边喝酒,边涮火锅?”老父仍摇头。见状,刘瓜子嘿嘿笑开了:“那就是又想看女娃娃跳精沟子舞了,如果是这样,那咱就把那些女娃娃再叫来,咱再看一回精沟子舞?”这回老父却出奇地冷静,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挥舞着拐杖笃笃捣了几下地面,之后嘶哑着喉咙嚷道:“天仙妹妹,天仙妹妹。”
这时刘瓜子才发现,原来老父手里一直捏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硬纸——竟是中山公园秦腔茶社的包场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