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社开张的第二天,《正阳晚报》登出一张照片,照片的主人公仍是陈望姣。不过这回照片的背景不在广场,不在街边,而是在公园刚刚落成的茶社舞台上;照片刊登的位置也不在“社会广角”,而是赫然上了报纸的头版,照片很大,位置居中,旁边印有一行醒目的大字:
秦腔茶社甫一开张——“天仙妹妹”艺动山城
看到那张照片时,顾三官正坐在公厕旁边的收费室稀溜稀溜喝茶。他的眼前是一扇窗子,窗子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小洞,通过那个小洞,刚刚落成的秦腔茶社就像一只巨大的彩色蛤蟆静静地趴在地上。
三天免费的试喝过后,茶社就到真正收费营业的时候了。
顾三官志得意满。
茶社营业的流程是这样的,顾客进去不买门票,而是交十块钱的茶钱,茶钱交过,拿一个桌号,然后对号入座,之后便有专门倒茶的服务生赶过来,添茶续水,擦桌子抹板凳。一般来说,这十块钱的茶完全够一个茶客吸溜半夜。如果再阔气一点,你还可以点一盘瓜子或几块钱的果盘,当然,茶社里还有各种价格不等的小吃、饮品,等待着各个阶层的客人去消费。
客人坐下来后,自乐班的人就开始动作起来,先是拉胡琴的拉一段过门,或敲锣打梆子的打一段开场,然后要唱的人就开始向舞台那儿挪动、集结。一般来说,演唱的人是没有任何限制的,不管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贫是富,还是相貌俊丑——只要想唱,谁都可以登台唱那么几嗓子的。唱过几段之后,就该到真正点戏的时候了,这时候你必须到门口那儿排号,在交过二十元钱的红钱之后,再告诉主持人你要点的演员和要听的唱段。这时候,往往就听干瘦的主持节目的老头在台上鼓动:“大家一边喝茶,一边点节目,要点节目的朋友请到门口那儿买红,一条红只收二十块钱,喜欢哪个演员就给哪个演员挂,千万别挂错。”
点播节目的人闹闹嚷嚷。起初,买红的人并不十分踊跃,而是边喝茶边观望,但随着演唱的深入和演员实力的充分显现,买红的人就渐渐多起来,而且,大家的关注点慢慢就集中到几个演员身上。往往是,一个演员唱完,只要能引起大家的共鸣,便有人在底下叫:“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尤其是陈望姣,只要她一登台,观众席里基本就没有其他声音,只有她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穹隆形的大厅里。
茶社里人们在喝茶、听戏,茶社外顾三官也没闲着,而是在溜达,来来回回地走。
顾三官溜达的目的主要是巡逻,观察看有没有危险分子进入茶社。开始的几天,的确有那么几个街上的小混混来捣乱,他们进入茶社之后,不喝茶,也不听戏,而是一下子要一大堆啤酒,一边喝,一边咋咋呼呼起哄。这自然就影响了其他人的听戏。对待这种人,顾三官的办法首先是劝:“几位兄弟,这儿是茶社,不是露天底下,希望大家小声一点,别影响其他人听戏。”劝不听便哄:“兄弟几个,今天大哥请客,只要你们维护好现场秩序,今天喝多喝少,算哥的。”
哄和劝如果不起作用,那就得来硬的了,由于和派出所的朋友交往甚笃,顾三官一个电话过去,警察基本上五分钟就会赶到。整治上那么几次,小混混们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除了治安问题,顾三官考虑最多的还是客人的数量问题。几乎每天,天黑之后,顾三官便早早地候在茶社门口,一边在外面来去闲走,一边就眼睛不眨地在公园四处逡巡,意在观察周围人群的动静,只要发现有人朝茶社的方向走来,他便快步迎上去,点着头,哈着腰,将来人客气地迎进茶社。他从一开始就把客人不叫别的,而是根据其性别和大致年龄称叔、婶、哥、姐。由于作风大变,正阳人对他竟很快转变了态度——原来那个公园卖票的,竟也是个浪子回头式的人物。
唱过数天之后,茶社的生意渐入佳境。这时顾三官便约老罗到卤肉馆商量给陈望姣起艺名的事。
顾三官说:“既然是个唱戏的,自然就得有个艺名。”老罗说:“叫天仙妹妹不行吗?我觉得天仙妹妹就挺好。”顾三官说:“好是好,可是别人用过,如果人家追究起来,咱们还属于侵权。再说,这天仙妹妹似乎是个称号,并不是艺名,艺名得往唱戏的这边靠。”老罗说:“我虽然不懂唱戏,但我觉得,艺名这东西,应该是教人家唱戏的师父起才对呀。”
顾三官便呵呵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几天我也在看书,看资料,艺名这东西,其实是个俗称,并不是师父起,有时自己也可以起。比如梅兰芳,他原来的名字叫梅澜,只因为唱戏唱旦,就改名梅兰芳,一改而红。还有的后来唱戏出名了,别人尊称他,也能叫艺名,如陕西有个唱秦腔的叫李爱琴,九岁登台,红遍三秦,别人便叫她九岁红,也是一炮走红。还有小白玉霜、盖叫天等等,大概都是这么来的。你不要小看这个艺名,只要叫好了,比真名都管用。”
老罗斜眼看了一下顾三官说:“真没想到,你他妈还真上心了。”顾三官便眨了眨小眼睛说:“哥呀,不是我上心,是光阴上我的心了。”
斗了半天嘴,两人开始给陈望姣想艺名。老罗建议道:“既然真给这个孩子起艺名,我建议不能太俗,也不能太艳,太俗太艳就背离我们发现她的初衷了。”顾三官说:“就是,我也是这么想来着。有个名字叫十岁香,你看中不中?我听人说,这孩子十岁登台,登台唱的第一出戏是《三滴血》里的贾莲香。”老罗摆一摆手说:“别人用过的,我建议暂不考虑,既然起就给她起个新的。”于是就去想。
想了半天,顾三官忽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听人说,这孩子小时候出庄唱戏,人们都夸她:她妈叫个盖满川,这孩子长大不叫盖正阳才怪。干脆我们就叫她盖正阳怎么样?”
老罗沉吟了半晌说:“似乎是有点意思了,但还不十分准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合计了半天,他们最终选择了个“醉”字,醉正阳。
“对,醉正阳。”老罗一边搓手,一边就歪着头感叹,“这个醉正阳应该非常准确,也有许多亮色,它不像这花那草的显得太轻、太浅,也不像这红那绿的显得太虚、太浮;这个名字稳重、大气、有内涵。它的意思是,这孩子一张口,整个正阳都醉了;或者是,她的歌声和形象太美,美得连整个正阳都能醉倒。”
顾三官说:“好是好,但就是听起来不像个人名,更不像个女孩子的名。”老罗说:“这就对了,如果让你都一下子明白,这名字起得也就太不值钱了。你想想,一般人都认为女孩子的艺名应该叫什么花,或什么草,但我们不叫,我们偏偏叫她这个。这不是更特别,更有吸引力吗?”如此一说,顾三官便觉得醉正阳好,有特点。
酒至半酣时,他们又开始说起茶社的经营问题,这时顾三官的话明显多起来。
“客人天天爆满,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梦里,脑子每天都迷迷瞪瞪。”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绣针。只要你把心尽到,力气用到,这点营生算什么。”老罗说。接着又说出了自己的另外一个观察和担忧:“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告诉你,即使是天天九碟子十三花,坐席的人也会吃顶、吃厌。也就是说,人们不可能天天去看一个样子的表演,你要是不在表演样式上想办法,大家的新鲜感肯定会很快过去的。”
顾三官说:“那你给兄弟支一招,兄弟脑子笨。”老罗说:“教下的曲儿唱不成,你还是自己动脑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