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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吃晚饭时,陈望姣有些犯难。犯难不是因为饭难吃,或不饿,关键是吃饭时那种提心吊胆的状态让她心里发憷。在老家时,吃饭可说是她一天中最愉快的活动之一。吃饭前,母亲在厨房叮叮当当切菜、揉面,边揉边咿咿呀呀唱戏,父亲则在屋后的小菜园里闷声不响地锄草。不大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炝葱花的香味,这时母亲就扯长声音喊:“姣姣,快喊你大吃饭来,饭熟了。”听到喊声,趴在炕桌上做作业的姐弟仨,立即直起身子,麻雀一样飞身下地。首先是弟弟跑出去喊父亲,然后她和姐姐进厨房摆碗、摆筷子。饭盛好后,一家五口团团坐在炕上,边吃饭边说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自由而温馨。可到城里以后,这种景象就彻底消失了。且不说在二姑家吃饭时的沉闷、单调,就她在外面酒店吃过的两次大餐,足以让她回味整整一年。两次大餐中,一次是吴常委召集的“夜宴”,一次是地椒茶厂组织的“答谢宴”,两次吃饭人数相加超过五十人。她还没有在如此庄严肃穆的氛围下吃过饭,紧张而又焦虑。她拘谨地坐在座位上,双脚相并,大气都不敢出。幸好坐在同桌的顾三官不时提醒:“放松点,不要紧张,大不了就是个吃饭嘛。”她的心情便会轻松许多。桌子上摆着许多菜,有一大半都是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吃过的。她轻易不敢下箸,左顾右盼,忐忑不安,生怕因为自己吃错而闹出笑话。当然让她最怕也最伤脑筋的还是敬酒,敬酒不单单是敬酒,还要说许许多多没用的废话。酒喝到中间时,有些人还会手舞足蹈,上下其手,突然之间就会做一些莫明其妙的动作,或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而这些都是她不曾经过的,难以应付的。

可不吃又不行。

怎么办?

她把顾三官的衣襟拉了拉,悄悄附在他耳边说:“顾总,今天晚上吃饭,我不去行不行?”顾三官看着她,也悄声地问:“为啥呀?”她用手挡住嘴,以免被别人听到:“看见这个刘总,我心里有点怕,现在就开始紧张了。”顾三官“咯”的一声笑道:“他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干什么?再说了,这顿饭人家主要是请你,你如果不去,其他人怎么去?”如此一说,陈望姣便只好眨眨眼,耷拉下脑袋。

晚上吃饭的地方叫“醉八仙”,是正阳县城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地处商业街闹市区的中心,左边是供电局,右边是一家建设银行,离此不远,还有城里最大的一家移动公司和联通公司。整条街上都是高楼,干净整洁,绿树成荫,到晚上则是另一派金碧辉煌景象。酒店门口有个大屏,即便是白天,那大屏也在不停地滚动播放着酒店的信息和各种菜品。六点刚过,酒店里已陆陆续续有了客人。客人们一个个红光满面,进门时大多腆着肚子,一看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参观完厂区,刘瓜子便领着大家呼啦啦走进“醉八仙”。一进酒店大厅,刘瓜子便跺着脚朝收银台那边喊:“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立即小跑着朝这边过来。刘瓜子说:“咋弄的嘛,我们进来半天了也没人管。”边说边撩起衬衣,把白生生的肚皮像西瓜那样拍着。服务员笑着说:“刘总,你不看我们正跑着呢嘛。”刘瓜子便哈哈哈地笑。

刘瓜子说:“我们的雅座收拾好了没有?今天来的可都是重要客人。”服务员说:“早收拾好了。刘总的客人天天都重要。”笑着将手朝前伸了伸。酒店里有许多富丽堂皇的包间,分别以“八仙”的名字命名,有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何仙姑、蓝采和、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他们去的是最里边的一间,名叫“何仙姑”。刘瓜子说:“知道我为啥订这么个包间吗?因为我今天要请的客人也是个天仙妹妹。”说完哈哈一笑,径直朝包间的深处走去。

包间正中是个很大的圆桌,圆桌周围有沙发、麻将机和用来唱歌的小型舞台。坐在主位上,刘瓜子仍用手“啪啪”地拍着肚皮,嘴里却招呼大家:“随便坐,随便坐。”大家却都不好意思随便坐。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没人朝刘瓜子旁边的那两个座位上坐。刘瓜子有些烦躁起来:“往上坐嘛,吃个饭还这么扭扭捏捏的。”遂点名让梁副部长坐在左边,老罗、陈望姣坐右边,其他人按年龄大小和职位高低依次坐在下边。坐定之后,刘瓜子朝服务员嚷叫:“毛巾,毛巾。”穿着旗袍的服务员迅速从外面端进来一盘叠得整整齐齐的热毛巾,然后一一分送到客人面前。擦罢脸,刘瓜子把毛巾往眼前的桌子上一丢,搓着手,紧了紧脸:“怎么样?还行吧?”当然指的是今天下午的参观。大家于是纷纷说了些夸奖和赞美的话。

听着大家的夸赞,刘瓜子颇为受用,他一边用手向后梳着头发,一边扭头朝旁边坐着的老罗他们看:“今天下午的参观,我相信对你们拍摄广告还是有帮助的,下一步怎么办,你们自己策划,我可不过多干预。”说时朝桌子上早已摆好的凉菜看了看:“这样吧,关于工作的事,我们暂告一段落,现在开始吃饭。我吃饭可有个规矩,就是吃饭之前要先敬客人三杯酒,这三杯酒不敬,等于没有开席。”随后让服务员倒满每人面前的酒杯。

梁副部长说:“老刘,先让大家吃两嘴吧,不然谁能喝下去啊?”刘瓜子却又有一番讲究:“老梁,这你就不懂,这三杯叫开胃酒,三杯开胃酒一喝,保证大家胃口大开。”说着端起眼前的一个酒杯。大家也都只好纷纷端起酒杯。端起酒杯,刘瓜子用分酒器倒着连喝了三杯,喝完抹着嘴说:“我这儿先干为敬了,大家随意。”于是大家也拿起分酒器,学着刘瓜子的样子就地立饮三杯。三杯酒后,大家也不管有没有人招呼,便都纷纷操起筷子,直扑眼前圆桌上的凉菜。一时满屋子响起各种各样吃饭的声音。这时刘瓜子哈哈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如果不喝这三杯酒,大家肯定会推来让去,假斯文一番。这三杯酒一喝,我看谁还不动筷子?”

吃了一会儿,大家慢慢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这时刘瓜子捋了一下小胳膊说:“谁的地盘谁做主,今天听我的。这样吧,虽说咱们不务虚,要实的,但今天日子特别,我还是要先敬一敬大家的。”刘瓜子端起眼前的一杯酒,“今天陈望姣小姐正式做了我们金豆豆的代言人,作为东家,我首先要敬她一杯。”酒杯直接就伸到了陈望姣的面前。

陈望姣站起来,拿起旁边的饮料,小声说:“谢谢刘总。”刘瓜子笑道:“望姣小姐,这可不对呀,我敬你的是酒,你端的却是饮料——我都看到了,前面我们喝那三杯时,你只端饮料杯子抿了一下。”陈望姣忙说:“我真是不会喝酒。在家里也没喝过。”刘瓜子说:“喝酒有啥难的,一学就会。你照着我做,端起酒,眼闭上,脖子一伸头一仰就下去了。”很顺溜地就将一杯酒轻轻松松地倒进了嘴里。大家便拍着手起哄:“喝吧喝吧,刘总都已经喝了。”陈望姣脸憋得通红,说:“我真的不会喝酒。要不我把这一杯饮料全喝掉吧。”

刘瓜子说:“这不行啊,小妹妹,出门在外,啥都得学。这当明星可不比唱戏,不能光凭嗓子和脸蛋,酒场风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课。上次我去省城办事,约了个大领导出来,领导带了个小蜜,是个唱歌的——那唱歌的可真是长得漂亮,年龄也跟你差不多。你知道人家咋喝酒的吗?人家端个酒杯,提个酒瓶,见人就碰三杯,酒喝了,还要把杯底在你跟前亮一亮。那一天喝的真高兴。一桌子的老男人,全让那个小丫头片子给灌翻了。领导也翻了。你知道那小丫头片子是谁吗?就是经常在电视上唱《伤不起》的那个。现在听说已经红遍省城,什么晚会都有她的影子。”

其他人便在旁边聒噪:“快喝吧,喝了这一杯,说不定刘总就能带着你上电视。”陈望姣有些无助。她端起酒杯,侧过头看了一眼坐在下手的顾三官。顾三官忙站起来说:“刘总,要么我代她喝吧,她真是从来没喝过酒。”刘瓜子瞅一下顾三官,眼瞪得像两个铜铃:“你咋知道她没喝过?她是你的啥?你又是谁啊?”几句话问得顾三官难以招架,顿时红了脸。纠缠了半天,陈望姣最终还是端起了那杯酒。她捉着杯子,闭了闭眼,一仰头将那杯酒喝了下去,脸上立时飞起两片不大不小的红晕。

刘瓜子见了,不禁哈哈一笑:“看,效果出来了吧——真好看。”端起酒杯又走向另一个人。趁这机会,陈望姣赶忙把剩下的半杯饮料全部喝了。

刘瓜子敬罢,梁副部长敬,梁副部长敬罢,又是老罗接着敬,总之,除了陈望姣,几乎每个人都端着酒杯敬了一大圈。有人悄悄计算了一下,连敬带应,一圈下来,每个人至少得喝小二十杯酒。几个酒量小点的已经开始摇头晃脑,动作渐渐大起来。

敬罢酒,开始打关。这也是正阳人饮酒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在确定由谁先打关时,刘瓜子又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重新说了一遍“谁的地盘谁做主”的话,便自告奋勇先打关。他打关的规矩与众人有些不同,就是把六杯酒全部倒满,像列队的士兵一样一字儿排开在桌面上,然后与人猜拳,猜一拳,喝一杯,拳尽酒干。他猜拳的方法也与众人有些差别,他不喊数字,也不用筷子敲老虎杠子,而是把一只大手平摊在桌面上,大压小。按说这种游戏只有女人或斯文的人才会玩,谁知刘瓜子竟也操练得精熟,几个回合下来,其余人皆输掉大半。连久经沙场的老罗和顾三官也输了。

关打到陈望姣这儿时,刘瓜子已喝得有些兴奋。他酡红着脸,拿起一个分酒器,浇花一样倒满桌子上的六杯酒说:“到陈小姐这儿呢,我也不和她划拳了,划拳她也是输,这样吧,今天我们算是第一次合作,我们每人喝六杯酒,六六大顺。”说着把酒全部折进一个玻璃杯,又重新倒满六杯。

刘瓜子端着玻璃杯,一抬手将六杯酒全部倒进嘴里,像倒半杯无足轻重的凉水。然后将杯底对大家亮一亮,意思是,我干了,现在就看你的了。陈望姣坐在座位上,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时刘瓜子抹了一把嘴说:“这样吧,我把话说得再明确一点,你们今天的广告代言费总共十八万,一杯酒三万,你喝一杯,我付三万,喝两杯,我付六万,如果这六杯全部喝干,我明天立马就把款打到你们的账上,决不拖欠。我告诉你,我的钱,可都是干干净净的钱,是一个洋芋一个洋芋挣来的,要拿这样的钱,你不付出点代价行吗?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一杯不喝,对不起,我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如此一说,周围坐着的人便再也无法沉默,大家七嘴八舌地怂恿:“喝了吧,再不喝,大家这几天的活儿算是白干了。”陈望姣说:“我不会喝酒,我给大家唱一段秦腔吧。”刘瓜子说:“知道你秦腔唱得好,但今天我们不听,今天我们要看你喝酒。”这时那些录音的、化妆的、打灯光的,包括摄像及服装,都拍桌子敲碗地一齐嚷叫起来。

陈望姣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上嘴唇紧紧地抿着下嘴唇。她慢慢端起一杯酒,看了看顾三官,顾三官立即低下头去;又看了看老罗,老罗故意低下头,在旁边夹凉菜。看过一圈后,眼里终于闪出几点泪花来。她显得非常无助地站着。站了大约有两分钟,刘瓜子突然烦躁起来,不屑地说:“不就是六杯酒吗?喝了能死人?这样吧,这六杯酒我来帮你喝——我每一杯都给你抿半杯,剩下来的半杯你可要自己喝。”然后端起酒杯,当真在每一个酒杯上分别结结实实抿了一口。这时陈望姣愈加惶惶不安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嘴,似乎也被人那样抿了几下,脸色不由大变。她坐直身子,甩了一下头发,下决心似的说:“酒我喝,但你喝过的我不喝。”刘瓜子说:“我喝的你为啥不喝?那不是等于给你代了三杯酒吗?”两手向外一摊。

这时梁副部长笑起来:“老刘啊,她不是嫌你代了酒,她是嫌你把嘴巴子留在杯子上了。”刘瓜子便哈哈大笑:“这碎女子,想的还多,这样吧,这六杯我全喝,然后给你重倒六杯自己喝。”重新换上六只酒杯后,陈望姣在旁边默默备了一杯凉开水。她静静地看着别人把酒从瓶子倒进分酒器,又从分酒器倒进六个酒杯,心里竟涌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似乎是面对一场劫难。她端起最边上的一杯酒,看了看,然后一闭眼把酒倒进了喉咙里,接着赶快送上一口开水。旁边的掌声立即响起来,比她在茶社唱戏时还热烈。喝一杯酒,便是一阵掌声,到第六杯酒喝干时,大家的掌声哗哗的,似乎大风吹过洼上的玉米林。

这时刘瓜子猛的站起来,激动地大叫:“痛快。”像是感叹自己又像是赞美别人。

陈望姣这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不但血脉贲张,心也格外跳。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衣角,说:“今天大家高兴,我也高兴,我唱一段小曲给大家助助兴吧。”大家齐声叫好。

陈望姣于是就清了清嗓子。陈望姣说:“我唱的这段小曲名叫《开场》,是我们那里社火出庄时才唱的。社火出庄,头一曲就唱《开场》,今天在这儿唱,有点不伦不类了。”说罢,就咿咿呀呀唱起来,声音起初很细,很小,渐渐地就盘盘旋旋高起来,似乎是一股清水慢慢地在淌,又似乎一只五彩的雏鸟绕着庄飞,久久地不肯落下。

开场呀开场好开场,

来到亲戚的宝庄上,

宝庄呀宝庄好宝庄,

把宝庄修在卧龙岗,

进了门,观四方,

走马的门楼高院墙,

房上瓦的琉璃瓦,

槽上的骡子赛五花,

……

唱得不好莫要骂,

骂得好了莫要夸,

这不过上正时月戏玩耍,

谁一年四季久读它。

小曲唱罢,陈望姣觉得自己心稳了,气顺了,她还觉得自己的身体莫明其妙地轻盈起来。她转身走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把喝下去的酒用指头抠着吐出来,之后漱了口,用手掬水洗了脸,趴在洗脸池边歇了歇,头也不回地朝楼道里走去。楼道里到处都晃荡着喝高了的人。没有人认识她,她的出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蹒跚着脚步来到楼下,楼下吹着淡淡的小风。夜色已悄悄降临,楼前的霓虹灯渐次亮起来,金碧辉煌。街边的路灯也亮了,马路牙子上走着几个不慌不忙纳凉的人。她站在路边,左看右看,才看清那个标志着方向和位置的高大钟楼。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跑起来,脚步起初很碎,很细小,慢慢地就有点大步流星的味道了。她迈开双腿,大步奔跑,街两边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但她显然已顾不得这些了,下意识里只重复着一个念头:跑,快跑——跑过文化街、商业街,然后就到了中山公园。与往常一样,公园门口照例聚集着许多人,人们在散步、消夏、谈情说爱。她看到了公园广场那个彩灯环绕着的“秦腔茶社”,就像一座梦幻中的七彩迷宫。她看见了自乐班,看见了干瘦的主持节目的老头,老头正举着话筒“噗噗”吹着报节目,“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茶社里似乎人影憧憧。

她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跑。前面是一条摆满了小吃摊子的巷道,焦哄哄的烤羊肉串味,随风四散。她看见了和二姑吃过麻辣烫的那个饭馆。看见了在街巷中踩滑板的几个小孩。她还看见了大树、高楼、牌坊以及远处暮色中东岳山上隐约闪烁的烛火。在七彩广场的巨幅广告牌下,她站住了——她终于看见了二姑家窗前透出来的那团灯光,那团灯光黄黄的、暖暖的,就像镶嵌在万家灯火中的一小点水晶。看见那团光,陈望姣终于放慢了脚步,两膝一软,一下子瘫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