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仪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仙妹妹”。
典礼结束后,他被人簇拥着走进茶社,坐在靠近舞台的一张圆桌旁。圆桌上放着热茶、瓜子、水果,还有一束从花店特意买来的夜来香。因为顾三官宣布免费试听三天,所以广场上纳凉散心的人一下子都拥了进来,这就使得原本有限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闹闹嚷嚷得像菜市场。好在自乐班的节目很快就开始了。
节目开始之前,主持典礼的女主持人暂时退去,代之而来的是个干巴巴的老头。老头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十岁光景了,但他的声音还算铿锵、洪亮。他拿着个话筒,就像拿着一杆特大号的烟锅,边走边噗噗地吹,同时一只手向下压着,示意大家安静。
老头的开场白很特别,他既没有向大家作自我介绍,也没有介绍其他演员,而是直截了当地宣布演唱规矩。
“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今天晚上的自乐班虽然在茶社,但规矩还是和以往一样,还是采取先报名、后排队的形式,谁先到,谁先唱,谁后到,谁后唱,也就是说,大家一定要遵守先来后到的原则,一个一个唱。”
说了开场白之后,观众席里逐渐安静下来。第一个上场的是个中年男人,黑红脸,向上梳着头发,看上去健壮而孔武有力。他昂头走到舞台中央,对着打梆子的说了一句什么,打梆子的神情立即严肃起来。打梆子的把手里的两根竹筷一样的鼓槌突然举起来,停在梆子的上方,这时旁边散坐的琴师和其他乐队成员,像听到命令一样,一下坐直了身子,同时手很快回到将要演奏的位置。打梆子的并没有急于打,而是朝中年男人看了看,中年男人心领神会,运一运气,然后昂着脖子拉长大叫了一声:“啊哎——”恰似晴天响个霹雳。
听到这一声喝,打梆子的才摇头晃脑打了起来。打梆子的一打,乐队的其他成员也跟着动作,于是茶社这天晚上的演出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据旁边坐着的人讲,这壮年男子唱的是花脸,大净,戏的名字叫《黑虎坐台》,是大型神话剧《黄河阵》里的一个片断。男子唱得很卖力,脸挣得通红,每一句都像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可吴子仪一句也听不懂。吴子仪老家在黄河边上,从小是听着渔歌、二人台和一种叫坐唱的民间小戏长大的,对秦腔几乎一无所知。他常听人说,唱秦腔不叫唱,叫吼,是一种热烈得像吵架那样的激情演唱,今天他算是彻底领教了。他努力克制着吼声带来的不适,情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中年男人唱罢,又上来一位戴黑框眼镜的老者。老者倒是很斯文,走上台首先给大家微笑,躹躬,然后对着打梆子的说了一句什么。打梆子的很快明白了。于是打梆子的又把那两根竹筷一样的鼓槌举起来,停了停,然后有板有眼地落下去。梆子一响,拉胡胡的、操琴的、吹笛子的便跟着动作,台上一时鼓乐齐响,老者便在鼓乐声中开始了演唱。唱的是一出名叫《二堂舍子》的老戏。
唱过一个老者,又唱过一个老者,台下便有一些骚动。这时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小伙子站起来说:“外面海报上说不是有个天仙妹妹吗,咋全都是些老男人,我们要看天仙妹妹。”
话刚说完,客座里便有人随声附和:“天仙妹妹,天仙妹妹……”像有谁在暗中打了拍子一样。
正左顾右盼,后场那里果然走出一个小姑娘来。小姑娘高挑身材,扎着马尾辫,上穿粉红短袖,下穿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瓜子脸,大眼睛,白白的脸蛋上,果然有两个喜庆的酒窝。她低头抿嘴,脚步细碎地走到台口,向大家深深地躹一躬,然后又轻轻后退两步。如果在大街上,你最多认为这是个漂亮的山里妹子,质朴、清纯,但在舞台上,她却给大家带来了那样异乎寻常的感觉。她似乎有种控制舞台的超常魔力,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牵动着大家的神经与眼睛。她摆出一个丁字步站定,目光虚空,不看大家,却越过人头看远处一个茫然无知的所在。
大家的注意力显然高度集中起来了。万声俱灭中,小姑娘轻轻叫了一声,“呀——”清脆,邈远,不含一点杂质。这一声叫,竟使正襟危坐的吴子仪浑身不禁一颤……
昼长夜长愁更长,
往事欲忘偏难忘。
可怜你年纪轻轻归阴去,
抛下我形单影只好凄凉。
欲待要高挂悬梁随你去,
苦只苦痴心难把娇儿忘。
恨只恨庵堂难把儿抚养,
惨又惨血书裹儿弃道旁。
我想儿茶不思来饭不想,
念我儿每日泪汪汪……
唱的是《庵堂认母》里的王志贞。
她唱一句,大家轻轻地在下面和一句,唱和之间,一副奇异的图画,竟在吴子仪眼前恍恍惚惚展开——他似乎看见在大山深处,漆黑的山道上,万千的山民携儿带女,打着火把,呼朋唤友从四面八方聚拢。他们喊着、叫着,脸上有种按捺不住的喜悦。而在不远处的马家大庄,一村子的人正静静守候在庄口,打着灯笼,端着香马盘子,两眼不眨地望着进山的山口。山口那儿黑黢黢的,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咚咚的鼓声,鼓声由远而近,一村子的人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抬出锣鼓,打起牙旗,开始有秩序地朝山口那里涌。很快地,唱戏的和接戏的队伍汇合了,锣声、鼓声、鞭炮声,沸反盈天。在一片通天的火光中,万千攒动的人头聚在一处,形成一片声音的海,似乎人世间所有的快乐与祥和,都同时汇聚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