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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正阳县城一共有三条主街:文化街、商业街、中山街,街名都是根据其所在的位置与周边所设机构命名的,如文化街就是报社和文化馆所在的这条街,商业街是商城和店铺密集的这条街,中山街是县委、县政府和各大机关所在的这条街。三条小街如三条细长的带子,纵横交错在一片狭长的川台地上,中间又有若干小巷穿插其中。

闲暇之余,吴子仪喜欢独自到这些街道上溜达、散步。他非常喜欢这座山城的古朴和宁静。而且,这座小城还残存着许多经年的古迹呢。这些古迹就像一枚枚特殊的印章,散布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默默诉说着它们非同寻常的往昔。比如安安桥,它其实就是一条至今还保留着古代风貌的商业小街,街上除了那座标志性的石桥之外,有布店、米店、家具店、粥店、包子店、铁匠铺等等,还有一座现在已改为邮局的钱庄。在这样的市井小街漫步,人的思绪会不由自主飘得很远。还有宋家巷,这是条有数百米长的民居老街,街上的人家一律是规整的四合院,院前有门楼,门前有蹲坐着的仿古石狮。走进院子,你会看到数百年前的砖雕、花坛、照壁以及雕刻得非常精美的檐牙与木窗。街上和院子里的青砖已磨得有些凸凹不平了,走在上面,你似乎是走进了长袍马褂的久远年代。当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文化街上的魁星楼。魁星楼,又名文澜阁,早先建在城中一个土丘上,由于旧城改造,土丘四周挖空,小楼最终被凌空举到了山顶,显得更加耸峙,有气势。这阁楼据说始建于明朝,当年的举子上京应试,临行前都要到这座阁楼里烧烧香,祭拜一番,目的是为沾沾文气,同时还有祷告祈福的意思。不久前,他曾经登上过山顶,让人打开阁楼,进去过一回。阁楼里面空空如也,四面墙壁至今还留有古代文人墨客题写的诗文,乱七八糟涂抹在墙壁上,虽字迹不大清楚,但当时他们或得意或失意的心情显而易见。看到这些至今还清晰可辨的墨迹,他思绪飘飘,免不了要临风感怀一番,他设想如果这是在古代,自己这算是被提拔重用呢?还是被贬黜流放?是“居庙堂之高”呢,还是“处江湖之远”?每到这时,他的心里会多多少少泛起一些莫名的焦灼,同时那位记者朋友的话便会在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

这天晚饭后,吴子仪照例去散步。他这次散步的地方是紧靠县委大院的中山街。

中山街是正阳县城最长的一条街,从东到西,县上重要的部门单位大都囊括于此。而且这条街干净,整洁,商铺众多。出了县委大院,便是县招待所,过了招待所,前行不过百米,便是城里人经常散步纳凉的中山公园。公园门口已挤满了人,各种摊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那时正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太阳已经落山,但路灯还未亮起,人走在街上就像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部电影里。没有风,气候也渐渐凉爽,人们趁着清明的天光,开始从家里搬出小凳,坐在树下,或说话,或静静地看着街面。

街两旁枝叶婆娑的槐树散发出阵阵的清香。高大的槐树下掩映着许多整洁的门脸儿,有饭馆、理发店、酒吧、麻将馆等。中山公园人来人往。进了门,便是一座假山,假山旁有条铺了鹅卵石的甬道。沿甬道前行约二十米,眼前豁然现出一个半圆形的广场。广场边上散布着许多小摊,有卖衣服的、卖玩具的、卖工艺品的、卖时令水果的,还有人摆了冰柜卖冷饮和雪糕;广场中间则纯粹成了孩子们骑车、溜冰的游乐场。

吴子仪正走着,广场东侧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同时还夹杂着笛子、唢呐声,像突然赶上了一个什么重大节日。循声望去,才发现原来广场东侧那里有个舞台,舞台中间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子,牌子上画满了彩绘的各色戏曲人物脸谱,生末净旦,样样齐全,最上面印有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正阳第一家秦腔茶社盛大开业。舞台上铺着红毯,红毯上摆满花篮。花篮两边,十多个穿黄褂子的老艺人散乱地坐着,有操琴的、吹唢呐的、吹笛子的,还有敲锣打梆子的。乐队先是叮叮咣咣闹了一阵子台,然后就有模有样演奏了一首秦腔唢呐牌子曲。

他这时就不由自主凑了过去。因为刚调来正阳不久,还没有几个人认识,于是他就难得地有了一次与民同乐的机会。他隐身在人群中,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身边的老百姓对着舞台叽叽喳喳。一个哄孙子骑玩具车的老头说:“这个老板姓顾,叫顾三官,原先在公园门口卖票,头发梳得跟抹了油似的。那时这家伙霸道呀,大家进公园就像进他家的上房。”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甩着胳膊腿儿锻炼,边甩边补充道:“后来不是还开过碰碰车场吗,听说都黄了,赔了。现在在公园拐角上守公厕,兴许还是不顺,要不他也不至于又瞎折腾来开这个呀。”听见大家说得热闹,一个过路的中年人也把头伸过来,愤愤地说:“这年头,只要胆子大、脸皮厚,啥生意不敢做啊!”

……

吴子仪悄悄隐身在人群中,不禁暗自发笑。同时注意到,有一个瘦高个子的人正在舞台边走来走去,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看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想必就是今天的主角顾三官了。

正在这时,旁边走过一个人来。来人是《正阳晚报》记者罗世贵。他来正阳之前,有个和他很要好的同事曾经举荐,说他有个当兵的战友复员到正阳,当记者许多年了,现在仍是记者。如果方便,让他一定关照关照。又说那人老实直,但业务顶呱呱。那人就是罗世贵。到正阳不久,他就注意到了老罗。他经常看老罗写的稿子和拍的照片,业务果然不错。一来二去,他竟和老罗熟悉起来,有时还特意打电话让他报道报道他参加的活动。现在见老罗主动过来搭讪,他很高兴,便说:“晚上没事,出来转转。”

见老罗仍穿着四个兜的职业马褂,挎一架索尼相机,吴子仪便微微笑了:“下班以后就放松放松,不要老是把自己搞得很紧张。要劳逸结合嘛。”老罗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着两人就站在广场边聊天。在聊的过程中,舞台上的锣鼓紧一阵,慢一阵,时不时地向这边传来,老罗便有意无意地向他介绍了秦腔茶社开业的情况,并把顾三官的为人和遭遇向吴子仪作了简短介绍。介绍顾三官时,他首先从他在公园卖票说起,然后说他开碰碰车场、健身房、卡拉OK厅、冷饮店等等,然后再说到他给公厕收费卖票。说到给公厕收费卖票,他还特意提到那次被几个小青年喝啤酒用百元大钞耍了的事情,这时吴子仪也不禁哈哈笑了。吴子仪一笑,老罗便觉得他对此事感兴趣,于是又说到他俩在七彩广场喝酒解闷,无意中发现了“天仙妹妹”的事情。

老罗说:“你是没见过那个山里妹子,大眼睛,小鼻尖,脸上的皮肤紧得跟棉桃一样,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随后将自己挎着的索尼相机取下来,三下两下,竟从里面翻出他曾经给她拍过的那些照片。看过照片,吴子仪不免有些惊讶,“不错不错”。随后又感叹道:“山里也有黄金屋,山里也有颜如玉啊。”老罗说:“关键是她嗓子好。你可是没听过她唱戏,那声音一出来,真是跟铃铛一样,要多好听有多好听。”见吴子仪一个劲儿地朝舞台那里看,老罗便知道他今天心情大好,于是就提出一个唐突的要求:“吴常委,顾三官开这个秦腔茶社,真是不容易,既然今天碰上了,能不能纡尊降贵剪个彩,那对他可真是莫大的鼓舞啊。”

“这恐怕不合适吧?”吴子仪说。

“合适合适,您是宣传部长,主抓精神文明建设,这不就是您分内的事吗?”老罗说。说着就把手招得像蒲扇一样喊过来正跑东跑西的顾三官。

顾三官的小眼睛眨巴得像风车一样快。

老罗说:“这是刚从省上下来挂职的吴部长,吴常委。”顾三官忙“哎哟、哎哟”叫着接住了吴子仪递过来的手。老罗说:“我把你的情况刚给吴常委作了汇报,吴常委听了很感动,他答应今天出席你的剪彩仪式。这样吧,你赶快去给吴常委拿个胸花——请到不如碰到,吴常委日理万机,他可是咱们的父母官啊。”

顾三官激动得有些夸张,一个劲儿地搓手。他小跑着从舞台那儿取过来一朵印有“贵宾”字样的胸花,笨手笨脚地给吴子仪戴上,然后像扶老人那样扶吴子仪走上旁边的舞台。这时天已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起来,舞台亮了起来,然后茶社前面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周围一亮,那些遮蔽的、悄悄隐藏的氛围和色彩,猛地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感觉它们像是从黑暗中一下子跳了出来。

片刻之后,顾三官邀请的各路嘉宾渐次入场。顾三官一边把嘉宾们往位置上领,一边不停地指挥着几个雇来的年轻人弄这弄那。一切安排就绪,顾三官便走到台口中间,两手朝下一压,做了个让大家安静的动作。

音乐刚停,就见旁边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手执话筒,袅袅婷婷,原来是顾三官邀请的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主持人走到舞台中间,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诵道:“盛夏的中山公园,湖水清清,杨柳依依,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季节里,正阳第一家秦腔茶社隆重开业了……”之后便是鸣炮、献花、介绍来宾、领导剪彩。剪彩结束后,主持人宣布下一个要进行的议程:“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吴子仪先生,下面请吴常委讲话,大家欢迎。”下面呱唧呱唧鼓起掌来。吴子仪这时不禁斜眼看了一下在旁边忙着拍照的老罗。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老罗安排的,心里虽有些不悦,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缓步上前,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简,清了清嗓子。

“谢谢大家的掌声。今天我本来是出来散步,没想到遭人绑架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是喜欢这样的绑架。”

开场白一说,会场里竟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刚才悄悄算了一下,我到咱们正阳,满打满算已经一百三十四天了。这一百多天我没干别的,就干了一件事——了解正阳。说实话,没来正阳之前,我对咱们正阳的认识是肤浅的、片面的;来正阳之后我才感觉到,我原来的那些认识是多么无知和浅薄。我花了整整一月时间去走正阳,我看了咱们正阳的刺绣、古钱币收藏博物馆,还到泥塑高手杨老汉家住了一晚,真是了不起呀。我走一个地方感动一次,感动一次我就写一点体会文章。我的体会文章现在已经写到近十篇了。咱们正阳有好几个‘中国之乡’,现在媒介很发达,我相信大部分人都知道。在这许多个‘之乡’中,最让我感到震惊的咱们竟然是‘中国诗歌之乡’。据说咱们正阳有一百多个诗人,这还不算那些偷偷摸摸写的,真是了不起啊。我这几天正在看他们的书。我常常看到夜里两三点,越看越激动。可能大家还不知道,古代的许多大诗人也曾到过咱们正阳……”

接着他就点了几个大诗人的名字,并即兴背了他们的几首诗。这时台下静悄悄的,似乎他们第一次才听到这样新鲜的事,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咱们正阳是国家级贫困县,是革命老区,但同时咱们还是文化大县,有其他地区没有的文化底蕴,所以我们要有底气、有信心。我们一方面要挖掘潜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最后他便把重心落在今天开业的秦腔茶社上:“今天开业的这个秦腔茶社,我看就很好嘛,形式好,品位高,它的开业,我相信会对我们正阳精神文明建设带来新的启示,有一定的推动意义。”

吴子仪讲完,台下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像漫天的雨点突然落在了屋顶上。然后顾三官讲话。讲话之前,顾三官首先对着吴子仪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对着观众鞠了一躬。转过身时,拿着话筒的手竟已激动得开始索索发抖。这时吴子仪感觉到,对于正阳人来说,他这个县委常委,还是有些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