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是其流放夜郎途中,突然遇赦,回江陵时所作。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写得美轮美奂,自由、欢快、奔放、激情。
接触李白的这首诗,不是从儿童启蒙读本上,我们那时没有这东西;不是从小学中学课本上,课本主要内容是毛主席语录,李白没有上课本的资格。中国千千万万古代圣贤都没有了资格。接触它,是从两报一刊社论上,从“新年献辞”上,从广播喇叭里播音员的嘴巴里。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整整十年,我听得比较多的话是“形势一派大好”,而且“不是小好”。形势好,“理性”地讲,是马克思主义“造反有理”的理论得到了切实的贯彻执行,全国人民被充分发动起来了,投入了伟大的斗争。走资派及其地富反坏右被揪出被打倒并且被踏上了千万只脚,全国各地党委、政府包括公检法司、人民军队几乎都被夺权了。社会主义的晚点取代了资本主义的正点,社会主义的草取代了资本主义的苗。全国山河实现了“一片红”。
“文化大革命”的成就,用感性的语言,用诗句表述,则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文革”时我是小学生、中学生,我从媒体上听到并熟悉了李白的诗句。
李白在被流放途中得到了朝廷的大赦令,可以不去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夜郎了,当然喜不自胜。他感到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天蓝了,山清了,水绿了,花红了,身轻如燕了。两岸之猿,生活中的阴影,睡梦中的恶魔,统统“啼”不住拖不住他奔向自由奔向光明的“轻舟”了。以李白之诗观李白之人,明白晓畅,没有困难。
以李白之诗观“文化大革命”,就有困难。首先,“文革”之舟不是轻舟。七八亿人口的大国,已陷入了武斗、混乱的险局,陷入了贫困、饥饿的困局,陷入了文化几近湮灭,经济濒临崩溃、现状可忧、前途未卜的绝境。这个“舟”绝对的轻快不起来。相信不只是乘客不轻松,水手不轻松,大副二副不轻松,舵手可能也不轻松轻快,也开始心里打起小鼓来。舵手之所以坚持要为“文革”定调子,要“三七开”,言“文革”三分错误七分成绩。他其实已从心底里明白,实际的情况是三分成绩七分错误。说绝对一点,没有一分成绩。
“文革”中用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表述形势,很耐人寻味。“猿声”指什么呢?指西方的反“文革”之声,指“帝、修、反”,指“地富反坏右”,指“阶级异己分子”,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对“文革”持怀疑观望质疑乃至反对态度的人们?那时的中国,人不被当人看,当成“猿”,当成牛鬼蛇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时的中国人,被赶到“五七干校”去改造,被哄到“广阔天地”去“锻炼”,被迁赶出城市,送往边疆送往荒蛮之地去惩治,其实质,是全方位的大流放,只是不那么说而已,被冠上了革命的冠冕堂皇的名义而已。
中国人真正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时,是“四五运动”的兴起,是“四人帮”的被打倒,是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为肇始的思想解放运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是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的复出,是改革开放春风的吹拂。有“猿”啼吗?有,那就是“两个凡是”的叫嚣,是对“文革”的叫魂,是对改革开放的否定。可是,猿声不足畏,不足惧,啼不住。改革开放的“轻舟”已行驶了三十载,已驶过了许许多多的峡口、险滩,已驶入了蔚蓝蔚蓝的大海。
说起“文革”,有许多人不爽。揭露“文革”的言论,触动了许多人全身的敏感神经。可是,不说“文革”,又如何说“改革开放”呢?改革开放,本身就是对“文革”的否定与反对。“文革”是不能被掩饰的,不能被忘记,更不能被美化的。“文革”必须彻底清算,并且要永远引以为戒。这也是改革开放的思想成果之一。
在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之际,读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不是生搬硬套,不是历史附会,而是有一种升自心底的感慨。李白美妙轻快的诗句,洗去了我们心中的许多历史沉重,带给我们对于未来更加美好的憧憬。
2008.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