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在悲悼李商隐时说:“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哭李商隐·其二》)。意思是,李商隐有极高的才华与能力,但却仕途坎坷,怀才不遇,他的抱负、理想,至死都未能实现。
用崔珏的标准,唐朝有“凌云万丈才”的诗人当不在少数,李白、杜甫等等,几百个不成问题。而“一生襟抱未曾开”者呢,当然也不会少。究竟怎么衡量,那首先要看如何来界定其“襟抱”的内涵。
读唐诗,看到的一大部分内容,是对读书的愧与悔,是“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的调侃,是对做官的畏惧与不屑,是“粪土当年万户侯”“千首诗轻万户侯”的言辞,是借酒浇愁,却愁上加愁的无奈,是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对贬官流放生活的揭露与抨击。初看之下,弄不明白诗人们的“襟抱”究竟是何内容。但把诗人们的牢骚不平之语放在一起看,其“襟抱”就很明确了:大而言之,是要治国安邦;小而言之,则是要做官做大官做有实权的官,做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官。
一个人的“襟抱”应当是多样的。比如说,做一个自立的人,一个向善的人,一个不论从事何种职业都能敬业,并且有所成就的人。在“襟抱”的某一点上,也应当有伸缩性。比如当官,既入仕途,就得大官小官都当得。就要有如范仲淹所讲的“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的两手准备。如果读书人个个“襟抱”是“封万户侯”,那“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就不是李商隐等几位大才子,而是绝大多数。因为政权是金字塔结构,高官毕竟是少数。
如果李白、杜甫、李商隐们的“襟抱”里有文学的成分,甚至把它作为人生主要的追求,就不会有“虚负凌云万丈才”的委屈,也不会有“一生襟抱未曾开”的牢骚。他们会为自己的选择欣慰,为自己的追求骄傲,为自己的成就满足。事实上,高官人人都可以做,杨国忠仅靠妹妹杨玉环的脸蛋就可以当国相,连只会踢几脚球的街头痞子高俅都可以当太尉,但能成为如李白般“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大才子、大诗人,却十二分的不易。能成为如唐代优秀诗人般的文学之士,需要很多条件,靠历史的积淀,靠时代的激发,靠诗人的天分、勤奋,靠诗人间的相互激励与启迪。仅有刻苦与勤奋,成不了诗人,尤其成不了大诗人。清朝的皇帝们人人写诗,也几乎天天写诗,高产者一生有数万首诗,但在文学史上有影响的,可以说没有一首。以此而论,唐朝诗人们当有大展了宏图之感才对,哪能有“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凄切之语呢!
古语说:“国家不幸诗人幸。”这指的是因为战乱,因为灾难,政权动摇,社会矛盾四起,危机四伏,而诗人们,因为受了这些复杂因素的挤压、冲击,感受更丰富,思想更深刻,才情更勃发,因此会写出优秀的作品,成为不朽的诗人。这句话已被历代诗人的经历所证实。
窃以为,应当对上面那句话补充的是,诗人之仕途不幸,诗人幸。因为当不了官,当不了大官,只能做散官,做小吏,便与民间距离较近,接触较多,便能写出有时代性、人民性的深刻的作品。因为被抛在政坛边缘,被左右流放,上下折腾,所以才能看透朝廷的本质、政治的本质,把握历史发展的规律,也才能站在超越现实与历史的高度,为时代立言,为历史立言,为未来立言。杜甫的诗之所以被称之为“诗史”,就是因为仕途狼狈,生活潦倒的他,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倘崔珏生于今日,让他重新写悼念李商隐等人的诗,他应该不会再认为这些人“一生襟抱未曾开”了。
读书之人,不能在当官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2009.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