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有一首七言绝句,题目叫《为有》。诗是这样写的:“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凤城指都城,金龟婿指做大官的夫婿。武则天时三品以上的官员佩金龟。这首诗,有人评论说,其主旨是,与夫妻间内在的恩爱欢情相比,外在的荣华、富贵、显赫都不重要。
因为丈夫做了大官,要早起上朝,四五更天爬起来,穿戴洗漱,梳妆打扮,然后坐上轿子,晃晃悠悠奔皇宫而去,奔衙门而去。夫人们呢,觉被搅了,梦被惊了,被窝空了,便生出不小的哀怨之气。
当然,“辜负香衾事早朝”之语,只是推论,不是直接经验,恐怕连间接经验,二手材料都算不上。因为李商隐仕途坎坷,一生不得志,没当过品级高的官,没有“金龟婿”的荣耀,当然也没有被怨“辜负香衾”的经历。如果他被老婆在此方面抱怨,其一,与事早朝无关;其二,辜负的恐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香衾”。窃以为,李商隐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有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他的本意似乎是,俺做不了大官,但也用不着睡半夜,起五更,疲于奔命啊,俺可以搂着老婆睡囫囵觉啊。也许我的心理阴暗了,贬低了诗人的情怀与境界。
中国的女人们向往什么呢?古代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现代呢,则说:“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嫁了达官贵人,便成了“香衾”型女人,不但自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安逸享受,娘家人也会跟着贵起来阔起来发达起来。嫁于帝王,兄弟们还可能为相、窃国。做了“香衾”型女人,就没有了“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式的哀怨,没有了“苦恨连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辛劳,没有了越女般“贫贱江头自浣纱”的悲惨。
与所得的好处比,被吵醒,丈夫少陪自己睡一两个小时觉,又能算什么大事呢?莫非“香衾”们为了能与夫婿时时刻刻厮守,为了能亲亲热热甜甜蜜蜜搂抱着迎接日出,甘愿变成“娇儿恶卧踏里裂”的烂衾或“布衾多年冷似铁”的臭衾?莫非想过小官小吏夫人小家碧玉的生活,以至劳动妇女的生活,贫困之家夫人的生活?由此观之,李商隐关于“辜负香衾”的抱怨似乎不太能站住脚。退一步讲,即使有抱怨者,也是少数。抱怨者只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不可深究。如果让她们思考三分钟,她们也不会做如此弱智的抱怨。
“辜负香衾事早朝”之事,是封建社会之事。随着封建制度的结束,这种现象也渐次退出历史舞台。如今的相当于三品以上的,或者相当于三品以下的,直至八品九品的官,如果宽泛地说,都属于“金龟”系列,从各方面的待遇看,从时代所赋予的优势看,比过去的“金龟婿”都有进步。如今的“金龟婿”们,可以“朝九晚五”,从容上班,不用起五更了。即便八点钟“早朝”,因为有几十万上百万一辆的现代坐驾,从家里到单位一般几十分钟,所以也用不着“辜负香衾”,惹“香衾”不高兴,可以做到“香衾”“早朝”两不误,甚至于可以时常不上班。倒是那些普通公职人员,公司员工,那些想彻底改变自己与后代命运的农民工,不得不辜负自己不那么香甚至汗味很重的“衾”,为了工作,为了生活,披星戴月,劳碌奔波。李商隐的时代,大约“事早朝”的大多是当官的当大官的与他们的轿夫随从吧,对于早起奔波生活的百姓,李商隐没有写,我们也了解不多。也许那时的百姓比今天的百姓从容悠闲一些。
最近坊间流传着一条段子,《领导辛苦了》,写的是:“早起的是领导和收破烂的,晚睡的是领导和按摩院的,吃不好的是领导和要饭的,常坐车的是领导和班车报站的,老担惊受怕的是领导和犯案的,喝得醉的是领导和求人办事的,加班不补休的是领导和没户口的,说话不能错的是领导和主持节目的,碰到灾情必须捐款的是领导和工资不多的,事故发生必须到场的是领导和开救护车的,加入了就不能退出的是领导和黑社会的,拿了报纸没时间看的是领导和卖报纸的,不能赌博的是领导和不会打麻将的,有真话不能公开讲的是领导和做特务的。领导确实不容易,太辛苦了。”这个段子,有对当今领导的调侃、揶揄,也说明了事物的另一面,即当领导真有不易的一面。随着社会民主化与现代化程度的提高,对于官员的要求会更高,约束会更严,当官真的就有了更多的困难以至痛苦。也许到那时,“金龟”的夫人们,会发出真正的抱怨夫婿做官而误了许多美好生活的词语,比之李商隐给唐代的贵妇人们代拟的“辜负香衾事早朝”的矫情的牢骚之语,会自然得多,真实得多。她们的抱怨之语,会成为时代进步的标志性语言。
2009.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