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是白居易《琵琶行》长诗中的一句。白居易在诗的序中说:“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退,委身为贾人妇……”诗中的女主人公“自言本是京城女”,“十三学得琵琶成”,此女非常有才,“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曲师佩服她,姐妹们妒忌她,阔少们争相送礼追捧,挣来了无数的金银。可是,歌伎饭是青春饭,当“暮去朝来颜色故”,年老色衰时,结局必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千古名诗,但他讲的那位倡女的故事,却是一个在中国极其平常,甚至可以说是老掉牙了的故事。中国的历朝历代,似这样的,年轻美貌的女子被众多的达官贵人,富商阔少,才子佳人追逐追捧,供养宠爱着,她们生活得富裕、奢侈、浪漫、放纵。可时光无情,岁月催人老,结局大都差不多,她们逐步地被疏远,被冷落,色衰体弱病残贫穷,很寂寞地蜷缩在社会的角落里了。这样的故事,在正史野史、笔记小说、戏剧唱词里,处处可见。
历代的中国人,之所以对“门前冷落车马稀”这句话感兴趣,是因为人们赋予了它延伸的更多的伦理意义与社会意义。
抱怨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首要的和主要的,不是歌女舞女与妓女,而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封疆大吏,是权势者与权贵者。
官员们“致仕”退休之后,最不习惯,最为恼火,最感无奈的,就是“人走茶凉”,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历朝历代的这些老爷子们,或者被中途罢官的贵人们,共同的感叹是,“人心不古”。达官贵人退休了,被罢官了,降职了,没有权力了,说话不好使了,办不了事尤其办不了大事了,来拜望的巴结的送钱送礼的,来抬举的阿谀的奉迎的统统的少了或者没了。想当年,那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无比的热闹,人多得让人心烦。而今呢,门前冷落了,车马稀了,甚至门可罗雀了。对比鲜明,天上地下,让人实在难以接受。如此的感觉,相信白居易有,他只不过以艺术的形式,从倡女的嘴里说出来罢了。白居易写《琵琶行》一诗时,正是从太子左赞美大夫职位上被贬为江州司马期间,他的生存生活状况不好,他诗中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城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庐苦竹绕宅生。”“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门前冷落得有些凄楚了!此之故,他才有被部下被众人冷落的深切感受,才在听了歌女弹琵琶讲身世后有了“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共鸣,才有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真情流露。
细细想来,那位“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京城女,不应该那么悲凉。虽然“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她正儿八经有了丈夫,也从精神上与经济上有了依靠啊,强似她卖艺卖笑卖身,走马灯似的迎接那些猎艳、买笑、买春、消愁取乐的各色男人吧!大概她过惯了众人可夫、调情取乐、放荡不羁的生活,常常“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心收不回来了。常人以为幸运的事,她以为可悲。那么,失势、致仕的官员们呢?闲下来享用以前的积蓄,享用官俸或者退休金,不是也蛮清净、恬淡、幸福吗?也许他们过惯了让人抬轿子吹喇叭,让人前呼后拥,让人恭敬顺从,让人顶礼膜拜、俯首帖耳,让人东求西求,让人请吃行贿的生活,一旦别人用不上他们不来烧香拜佛了,他们也难受得要命。这大约与那位京城女有相通的地方。
再仔细想想,感觉他们的失落可以理解,抱怨却没什么道理。你年老了色衰了,那帮男人凭什么还会骑马坐车前来捧场。自然的,他们去了年轻漂亮有才艺有风情的歌女舞女妓女那里了。你被贬官了你退休不当官人了,你没那么大用处了,求人办事的,跑官买官的,寻找发财机会的,承包工程、炒卖地皮的,自然去跑在任的有用的官去了。那些以前往你家跑的人,已得到了好处,同样给你了相应的钱财、珍宝、美色,他们不欠你的,已经两清了。你拿公权替别人办事牟取私利,从道德层面上,只是一桩桩生意,并无什么恩德可言,你就不要指望人家一辈子孝敬你了。那些送过重金的人不要来找你的后账,你就偷着乐去吧!退了休还被开除党籍以至被判徒刑的,并非没有啊!
“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有人同情,但更多的人以为自然、必然。窃以为,被冷落者还应当坦然、超然。
2009.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