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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信天游与山水酒

侯凤章

丘陵是线形的,从西向东,一条一条,向西越涌越高,向东越码越低。西头连着名山,东头雄视着盐湖。盐湖的明净,显示了丘陵的高远;丘陵的排列,显示了造化的神奇。丘陵中间拉一道水沟,淌着山的血液,默无声息,沉稳悠闲地泛着太阳细碎的光点,在寂静的荒原上自由自在地歌唱。年年岁岁人不同,这不同的一代又一代人,就被这清悠悠的水流带走了。沙丘和山梁,对峙着,看似互不侵犯,但好动的沙丘,从北向南,挪着步子,欺负山梁,旋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铺上了一层又一层黄沙,明明的,鼓起圆堆堆,越鼓越高,懒散地躺在山梁上。山梁用它赢弱的身子抵抗着,小草悄悄地长起来了,围着沙丘一圈又一圈。沙丘被降服了。丘陵、水沟、盐湖、沙丘、荒草组成了辽阔的草原,养育着勤劳的盐池人民。

盐池人创造了盐池文化,信天游调调有山的粗犷、水的细腻、酒的豪放。

“山畔畔放羊云团团飘,滩里的妹妹水灵灵的草。”这是说盐池人有山里人、滩里人之分。山里人大多住窑,滩里人大多住房。窑在沟沿沿上,坐山面水,属阴阳二气的最佳配置;房在山弯弯里,避风向阳,蕴涵着寂寞的热气。水,从洼里往上担。窄窄的羊肠小道甩在沟畔上,左一拐,右一折,一个立体的“之”字,人空走着都怕,他们却闪着两桶水,患寒牢}z地哼着小曲上来了:“沟湾湾担水水照人,照见哥哥照不见妹。”水往缸里一倒,浑黄地泛着泥土,细碎的泥土渣儿漂来摆去,泛滥得不成样子,澄一会儿,水清了,看得人五脏六腑都冰凉。女人笑笑去煮饭,男人询楼着腰到山梁上干活,炊烟就从这看不见人的山窝冒出来了,白如棉,细如丝,一缕一缕,随风忽东忽西地飘。有时扯成长阵,弥满山梁,雾腾腾的;有时窝在一个山湾,是一团云,久久不散。山梁因此有了诗意,朦朦胧胧的。人在朦胧中似飞,盐湖在朦胧中似飘,鸡犬在朦胧中显出灵性,叫唤声把山梁喊醒了。娃娃们喊他爹吃饭,一群山鸡刷刷地从头顶飞过,引逗得娃娃们只嫌山遮住了他们的眼,水挡住了他们的路。一家人坐在土炕上,一碗黄米饭,一碟腌咸菜,大人、娃娃各怀着不同的心思,香喷喷地吞咽着。吞咽中幻化出了羊肉与和恰烙,鸡蛋与烙饼,沙鸡烩猪肉,解腻的苦苦菜,古老的大雁塔,雄伟的八达岭,工程师的笑容,科学家的眼镜……“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娃娃们幻想着上学去了,大人们痴痴地望着山洼。

山洼里一片一片的庄稼,糜谷正泛着翠绿,荞麦正显着红紫,油籽花开得粉白,斑斑斓斓的,像一件盛装,把山梁装扮成个新娘。大人们因此回味起洞房花烛之夜,孤寂的山村,唤呐声把一对新人送进洞房。洞房—盐池那光溜溜的窑洞,曾是多少痴男怨女欢聚的起始啊。土土的山洼洼,脆生生的鞭炮,宣示了人间的最大喜庆。娶回了新媳妇,端庄地坐在炕上,俊俏的面容和毛茸茸的眼睛映出了多少憨笑的神情。山赤赤飘荡的祥云传递着蓝天的深情。陶醉了,幸福的时辰,总让人一往情深。回味中男人们点起一根烟,筋骨舒畅地吸一口,又引来女人的厉声责骂:“牙都黄过了,还抽!”殊不知她的牙也是黄的。黄牙,盐池滩里人的标志。牙根白生生的,梢梢却黄亮得照人。是抽烟太凶吗?那是冤枉。黄牙,是饮水含氟量过高造成的。含氟量高,沟水如此,井水也是这样。你见过盐池人打井吗?在山梁上,沙坑里,只要草长得旺盛,尤其冰草,像头发密密的蹿上来,绿得淌水,祖传的风水经验就认定,这里有水。于是石破天惊地往下挖。沙层,土层,石层,几十丈深了,黑洞洞的深坑,手捏一把黄土,人瘦了几圈,水却不见一滴。“唉,山梁梁高来沟水咸,财主过不了三十年。”康熙访盐池的话,串着信天游调调从井底下荡上来了。接着又碱:“酒!”酒瓶瓶就晃荡着身子从井口口放下来。他们狠命吸上几口,浑身就来了力气,也有了勇气,叮叮呕呕地往下掏。水出来了,像人w泣时的眼泪,不情愿地往外挤。人,也喜,也悲。这么深的井,水咋能弄上来?有人做了辘护,架在井上,几个人轮换着摇。一桶水还没上来,身上的汗已淌干了,蹲在井边边喘粗气,败落得不成样子。干脆用驴拉,井绳挽在夹板上,套到驴脖子上,桶放在井里吃满水,一个人赶着驴往前走,一个人在井边抓住绳,生怕桶碰着井壁掉了水点点。驴走了几十米,水桶才到井沿沿,井边的人伸手提上来,小心翼翼而又喜悦,像接生婆抱着个新生命,高兴得花了眼。“沟水咸来井水甜,泪蛋蛋滴在井沿边。”水,困惑了多少代盐池人?

盐池还有一种水窖,那是山里人的杰作。水窖呈葫芦形,窖壁用胶泥抹的,光溜溜的,人看了喜爱,就像见了一个土里土气而又精灵顽皮的孩子,恨不得抱上亲几口。打窖同样要脱几层皮。窖打成了,要庆贺,要喝酒。主人把酒提来了,瓶盖一拧,人们就吸溜吸溜地说:“好酒!好酒!”三盅下肚,疲劳就从身上卸下来了。女人笑笑地端上来菜,先凉的,后热的。凉菜有一道烧羊蹄,那玩意儿,黑不溜秋的,像个盒子枪,裸在碟子里,羞涩的人不敢动手。还是盐池人豪爽,用手抓来就啃,蘸点醋,格外有味,蹄筋在嘴里蹦跳着,韵味就在其中。吃一个想两个,吃完了,手油油的,是胶,指头粘得分不开,用水洗,不行,用纸揩,不行,啤酒往手上一倒,利落清爽。这时你才知道,羊蹄好吃,也有它的麻烦。热菜有一道羊羔肉,那是盐池特产。香而不腻的羊羔肉,曾给多少外地人解过馋啊!70年代,北京医疗队来,一位女护士住了不长时间就说:“盐池羊羔肉,那东西,越吃越想吃。”回味无穷啊!

新打的窖空空的,要蓄雪水、雨水。雪是一背鲍一背鲍倒进去的。下雪了,小精灵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风一旋,集到山弯弯、沟坎坎下。人就出动了,满山遍野往回背,往窖里倒,匆匆忙J忙,像拾金拣银。窖还没倒满,人已白花花,成了雪蛋蛋。城里人爱看雪人吗?这里满山坡坡都是,活生生的,看了是另一种感受,另一种滋味,好难消受哟。雨水,靠下雨天收积。雨来了,大人娃娃戴一顶草帽,满山坡跑着改水路。雷在头上滚,闪在眼前晃,千阻万挠,一场激战,他们不怕。雨水“哗哗”地流到窖里,和雪水相会,味咏地把窖淤满了,溢到窖口。家家户户把水窖加上盖,心疼地保存着。那是无根水,喝上牙白,可惜太少、太贵。有谁听过一吨水50元钱还要排队买的事?“小车车拉水贵如油,山里人吃水愁白了头。”于是冬天盼雪,夏天求雨。求雨的仪式,庄严隆重。抓一只羊,人跪在它的周围,长者向羊身上、头上淋水,然后放开,向天祷告:“老天爷,下雨吧,我们几个月没闻雨腥味了。”羊哗哗地抖毛,圆滚滚的身体上白花花的水珠抖落了,人赶快磕头:“领了,领了,老天爷领了我们的情,快下雨吧。”乌云就从远山上生起来,黑黑的,越聚越浓,是个水包。人们好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云了,停下手中的活计,蹲在山梁上,扬起头,用高原烈日烤焦了的眼睛盯着那团云,盼望着有个顺风吹过来。娃娃们蹦蹦跳跳,呼喊着:“雨来啦,雨来啦!”大人们厉声制止:“别烧燎!老天有眼,知道该给哪儿下雨。”雨脚刷刷地扎下去了,远山,立刻没了踪影,被浓浓的云裹严了。雷声抖动山梁的尘土,闪电让眼晴冒出火星,人的心缩成一团:“雨,别下完了,我们这儿还等着哪。”但乌云一直压在远山上,挥洒着它的豪气,施展着它的淫威,与那里的土地进行着痛痛快快的厮杀与拼搏,全然不顾这里的祈盼者。是羊肉没解龙王爷的馋?“唉,人家那里又偏雨了。”“好一处总比都不好强。”盐池人常常这样自慰,大度而体谅……“星星睡觉铺着一层云,盐池人善良天下都有名。”

终于,黄河水来了,奔涌不止,急急忙忙。水是有感情的,不信你看,盐池草原翻滚的绿浪汹涌地奔向天边,摇撼着天上的云团。绿浪是黄河水的感情在流淌,流淌出了娃娃们的幻想、大人们的向往。“沟沿沿沙蓬绿格英英闪,黄河水漫游着盐池草原。”盐池人兴奋了,年轻了,活出滋味了。于是又想到酒。酒,伴随着盐池人的生活,从古到今;酒,塑造着盐池人的性格—幽默是一种,好胜是一种。哦,山、水、酒,你永远粗犷,永远细腻,永远豪放,让盐池人从中得到智慧和力量,不断充实信天游的调调,在天地间悠扬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