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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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黄河“浑脱”今何在

肖川

人们常说,没有黄河就没有宁夏。

那年,我从西安乘飞机返回银川,当机翼甩开棉絮般的云团,烟笼雾罩的舷窗豁然明亮起来,窗外粟莱然一色青碧。座机仿佛潜游在湛蓝的海水中,我真担心哪里密封不好,会有海水溅来打湿我的行装。机身忽地降下一个高度,地面渐渐变得清晰,算计一下时间,该是在宁夏上空了。我把面颊紧贴在舷窗俯首望去,只见深黛、褐黄与浓绿、浅翠之间飘浮着一条蜿蜓的金带,款款隐人遥远的天地之交。金带的边沿抖动着比它自身更为阔展的绿葱葱的缨洛,在绿葱葱的缨路中依稀可见散布着袅袅炊烟的乡乡镇镇。呵,那浮动着,闪烁着金辉的飘带不就是源发于星宿海,穿峡破谷,荡荡而来的黄河吗?黄河之水天上来,我在更高的天上望那天上之水如丝如缕如幻如飘,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人在高处,想得也开阔。思绪翩翩。一位搞水利的朋友多次向我说过,凡黄河水到之处,便自有鲜活鲜活的生命,便有忙忙碌碌的人家,便有死的危迫和生的繁衍。是的,也便有了美丽富饶的宁夏川,也便有了塞上人的奋发、创举、悲愤与欢歌。

宁夏得黄河灌溉之利,也遭黄水横流之苦。想那黄河尚无飞舟之时,两岸人家只能相见炊烟,隔河而望;汛期一到,河面陡然增宽,只见对岸杨柳绿,不见有谁漂过来。黄河又好像一道圣威无比的天河,隔断了多少人间情爱,流淌着多少无尽的相思。一支古老的“花儿”唱道:

“眼里(者)大河水涨啦,

想孕妹,

吃不到樱桃的嘴啦。

眼里(者)大河水涨啦,

想阿哥,

掏心话没处(个)讲啦。”

黄河多情而又无情。人们得惠于黄河的同时,便开始用智慧和力量对付横流,迎战洪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的祖先早就悟出这个人类得以生存发展的平凡真理。早在汉朝,宁夏黄河两岸就已经是“沃野千里,谷稼殷积”,“牛马衔尾,羊群塞道”了。羊,这种可爱的象征着吉祥的哺乳类小生灵,从野生到家饲似乎是与宁夏发展史同步而行的。一千多年前,黄河浪涛里出现了一种叫作“羊皮筏子”的交通工具。人们把羊屠宰了以后,不剖腹,不破膛,从羊脖子开口处取出内脏、肉和骨头,把羊皮国圈剥下来,保持完整的筒状,经过熟制、漆油,变成可以充气的耐水皮囊,再把单个皮囊用梁木纵横固定组扎起来,便制成了羊皮筏子。因为做筏子的皮囊必须从羊身上完整地取下,所以《宋史》记载中,把羊皮筏子称作“浑脱”。羊皮筏子由多只皮囊组合,既使一处漏气,也可以保障安全,并且灵活轻便,只需一个人扛在肩上便可以随处搬动。这独到的发明,智慧的创造,大概也可以算作一项“中华之最”吧?

有了简便的渡河工具,就有了一座座活动的桥,黄河两岸的白杨绿柳可以携手同欢了。这岸的沙枣花可以到那岸飘香了,那岸红扑扑的构祀可以到这岸生辉了。然而,塞上苦风凄雨的漫长岁月并没有那么多芬芳明艳,没有那么多画意诗情。羊皮筏子给人们带来了方便,人们却又抱怨它,诅咒它。君不见,古来多少筏子客,空留白骨在河滩。一代代筏子客或横波穿行,或顺流远渡,又有几个能逃脱葬身鱼腹的厄运?筏子客—“浑脱”,“浑脱”—筏子客,这鼓荡着生与死的旗帜,在伟大的母亲河上一代一代悲壮地飘扬。

这几年,羊皮筏子这种原始古老的交通工具不多见了,只是时而在一些装演地方特色的电视片上见到它。这大概是人们常有的那种对逝去事物的感怀之情和追忆之心吧。人类真是奇怪的精灵,对未来的,怀着憧憬和希望;对早该逝去而一旦要逝去的,又隐隐透出几分莫名的怅惘,极力护它卫它。于是,黄河岸边的旅游点便增添了一项古老而又全新的旅游项目。

有一次,我陪外地朋友游览驰名中外的宁夏旅游胜地—沙坡头,大家划下沙坡,听过金沙鸣钟,兴冲冲乘羊皮筏子作一番浪里漂游。

踏上羊皮筏子,脚下软乎乎地一颤。这可不是公园人工湖里的舫锰舟,我们乘的筏子是由十二只皮囊两排扎起的,上无座格,边无扶手。划筏子的中年汉子吩咐大家要稳稳地坐好,不可随意更换座位,不可大幅度摇晃,煞有介事地吩咐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惊慌……听得大家心惊肉跳,哪还有什么旅游的兴致,似乎小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反正筏子已离了河岸,只有横下一条心,把性命托给划筏子的大汉了。

其实,并没那么可怕。划筏子的大汉把大家安顿好,便左腿微弓,右腿撇开,洒脱地坐在前头,分波前行了。这次横波而渡,皮筏沿河岸六十度角逆流而上,悠悠哉,缓缓哉,宛如荡舟平湖,并未感到是在黄河里。行过一程,皮筏忽然颠簸起来。划筏人只轻轻说一声“坐好”,话音未落,一个浪头侧面打来,皮筏子晃了几晃,那大汉便直直地拨正皮筏,迎着顶头浪峰毅然而上。关于水上航行的常识我还是略知一二的。那年到海上采访远洋船员,他们说,不怕当头浪,只怕侧面涌。所以,羊皮筏子顶浪而上的瞬间我倒没有多少畏惧。筏子依然在浪中,我顾盼两岸,一边是绿荫遮掩的沙丘,一边是渐离我远去的田畴,那沙丘,那田畴,似乎都等距于我,这之间是湍急奔涌的河涛,我才意识到行至河心了。俗话说,斯深沉者,娴静于表,波澜于心。原来,平时于岸边望去坦荡而舒缓的黄河,她的内心竟是这般躁动不安!浪头又一次扑来,大家尚未喘息,接着又是几个浪头,羊皮筏子上的乘客顾不及你我关照了,只把目光投向划筏子的大汉。只见那大汉巍然坐于筏头,时而轻拨,时而重摆,有板有眼若无其事地划他的木桨。筏子愈发剧烈地摇晃起来,河岸线斜斜地挑到天上,那几朵悠闲的白云也受惊吓似的疾舞狂奔,皮筏上的人好像直接坐在水面,一会儿冲上波峰,一会)L扎进浪谷。再看划筏子的大汉,反倒停下桨来,任那波峰浪谷无端窜动,揉搓着这些久违波澜的文明人。真可谓:坐筏者,提心吊胆;撑筏人,稳如泰山。待到上岸,惊魂未定的我们问起那汉子,他才说:浪起由它,心平在我。

噢!古老的“浑脱”其貌不扬,它绝没有威尼斯的“贡都拉”那样优雅、纤巧,然而在这滔滔的浑水之上,它负载着怎样坚实的文明啊。人们常说:“天下黄河惟富一套”,我说“不”!因为这黄河陶冶出的激越、畅达和不屈的根性不都在我们的血管里奔流吗?黄河“浑脱”今何在,它就在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