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一走,布帛慌忙蹲下身子,免得没人帮忙遮掩会出丑。玉娘不在身边,尘根很快就消软了,忽然清醒过来,心想:我不是要去都阳山看姑让吗?怎么跑这儿来了?有点莫名其妙。摸摸后脑勺,想玉娘只是葳了脚,自有赵老四、仓锦照顾,自己与她非亲非故,留在她身边干嘛?为了跟她苟且?什么时候变得之么色了,就想着这事情?脸面烧烫,十分鄙视自己。也不跟旁边的赵老四打招呼,转身便走。
下得岭来,忽然发现天色又明亮了许多,还是一副阴天下午彤云密布的样子。一时不辨东西南北,信步走出百十步,遇到一个荷锄而归的农夫,便向对方打听九头岭所在。农夫摇头不知。又问都阳山,对方恍然大悟:“九头岭在都阳山啊?都阳山嘛,向西!沿着红水河一直走……喏,那一条河就是红水河。那边有个古渡口。你身后这座山岭就是古渡岭。山岭下以前有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就叫古渡村。几十年前山洪冲毁了这些人家,死了几十口人。听说后来闹鬼,剩下的都搬走了。村子成了荒村,没有人敢去哪里。你最好绕点儿路,继续往东走几百米就有一座木桥,过了桥再顺着河岸往西走,到安阳县也就算到了都阳山。”
第二天中午才走到九头岭。小雨悄然而至。还好身上还有些钱,找山下村民买了一把雨伞两盒点心,打算带给轮值守山的开宁和他的小徒弟悟真。
山道泥泞,到处水流,很多地方需要涉水而过。天黑之前及时赶到茅舍,虽有雨伞,却是搞得裤鞋倶湿。听到涉水声,悟真探头欢叫:“师父……师叔祖?怎么是您?”
悟空真是个十七岁的小道士。合川市人。俗名王传真。从小体弱多病,曾经有两次大病险死还魂。他爷爷找人算命,都说这孩子命蹇招邪,要与佛道结缘。他爷爷便捐助一笔钱给浮尘观,让悟真寒暑假入观修行。悟真学习成绩并不好,初中毕业后坚决不读书了。他父母亲怜惜他从小挣命,好不容易长大,便也由他,让他先当两年道士再回家学门手艺。
布帛奇怪开宁怎么不在?把个半大孩子孤单扔在荒山野岭,实在不妥。抬头把上方几十丈峭壁上姑让所在的洞口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大声呐喊惊动她。悟真才来没几天,却已经觉得睽别人世几千年似的,见到布帛极其兴奋,一叠连声的回答:“师父上午说担心上面山洞那位仙女夫人下雨天会觉得冷清,说要去陪她说一会儿话。拿了雨伞就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前天也下了一场大雨,雨后他也说要上去,结果半路又折回来,说到处是水,搞得一身湿漉漉的,上去会让仙女夫人笑话。”
布帛一皱眉头:“天都黑了还不回来,也不想想你一个人在这不妥当?做事真是胡涂。”
悟真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刚才确实有点小小的担心,但真的不是害怕。有师叔祖您来了那就更好了。”
一直到两人吃完晚饭收拾好,开宁都没有回来。悟真言语滔滔说了一堆,有点累了,老老实实地就着烛火默念道经。他念经时,布帛特意多点上一根蜡烛,让茅舍的门一直开着,让烛火照射出去,仿佛想用明亮的烛火召唤开宁回来似的。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黑漆漆的夜幕,布帛越来越担心,忍不住对着山洞大声呼喊:“姑让,是我布帛!你在吗?你好吗?”
悟真让他吓了一跳,再无心念经。布帛等了片刻,犹豫着又叫一声,便听到姑让幽幽声音:“你来了?上来吧,我正想着你。”她只是平常声调,无喜无怒,不高不低,声音却是无比清楚地送入两人耳中,显然她修行大为精进。布帛听她无恙,欣然问:“开宁呢?你有没有见到他?”
停了片刻才听姑让淡淡地回答:“你上来吧。”
布帛隐约觉得不对,皱眉问悟真:“我想上去看看,你一个人在这害不害怕?”悟真摇头:“师父说这里没有什么大野兽,没啥可怕的。至于鬼灵邪物,师父说我们本来就是要降妖除魔的,连鬼都怕,那不笑话吗?师父给了我两张灵符,不怕的。师父和几位师叔已经开辟了一条小路直通崖下,那里常年挂着两条绳子,可以直接爬上去。”
布帛再一皱眉:“你师父他们经常上去打扰姑让夫人?我不是交代说没事不要上去打扰她吗、”悟真摇头不知。他也才来没几天。
布帛沿开宁等人开辟的小路来到崖下,抓住绳子爬上山洞。这山洞距离崖顶几十丈,距离崖下也是几十丈,倒是开得不偏不倚。他灵力虽失,身体却恢复过来了,爬起来并没有太困难。洞口探出姑让点燃的烛火,她探头下望,身后烛火剪裁出一副黑色的袅娜身段,颇有静女其姝,候人于隅的静态美。
布帛喘口气叫一声:“姑让,好久不见。”鼻中嗅到一股血腥味,大吃一惊:“你受了伤?”
姑让轻叹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久别重逢的喜悦,一贯的清凉自若:“上来吧。我杀了开宁。”
布帛险些儿抓不住绳索,失声道:“什么?”
姑让不答,退入洞中。布帛吸口清凉的夜气,抑住纷乱的心绪,踏足实地,进入洞中。
姑让在前,头也不回:“你怎么回事?喘得这么厉害?”布帛黯然:“我现在废人一个,灵气全没了。”
姑让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语气平淡:“哦?难怪我觉得你一身阴冷没有多少阳和之气,跟我这鬼身子也差不多。没事,慢慢再修练吧,你还年轻。”
布帛苦笑:“以前是我安慰你,现在风水轮流转,变成你安慰我了。”
姑让哑然失笑,笑意清凉。
几步走完窄道,开宁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双眼圆瞪,死不瞑目。心口处鲜血淋漓,已经有点儿发黑。旁边扔着一把水果刀。扭头看姑让胸口也有一滩血迹,只是她穿着蓝色衣服,烛火下不明显。
姑让说道:“他上午上来,说了半天的话还不走,我只好开口赶人。他却说想跟我做夫妻。我说我是妖怪,鬼身,跟凡人结合,会伤损凡人的寿命。他说不怕,就活一个月也乐意。我动手赶人,他还是不走,便与他打了起来。他倒是有些道行,一个定魂符就把我定住,我只能看着他侮辱我。但是我一身冰寒,他一挨着就不行了。以前在平远街,那个老头拉布也是这样子。男人一近我身子就会不行的。他不甘心,变着花样玩弄我,手段极为龌龊……后来嫌我不能动弹不过瘾,就收了定魂符。再要来侮辱,让我一刀杀了。他鬼魂又要纠缠,却用不上道符再不是我对手。我赶他出去,他也不出去,只往洞里面逃去。这山洞就像螺丝壳,越进去越狭窄,现在他鬼身无形无质能进去,我有形体,反而比不上他了。刚才他还在纠缠我,听到你的叫声才躲了起来。”
布帛一看就料想到了,又是惭愧又是痛心:“开宁枉修了这么多年的道,还是这般混蛋……愧对他师父一片心血啊。他欺辱于你,死不足惜。我把他尸体带下去安葬了,还得赶回去禀报师兄。”
姑让有点诧异:“你不怪我?”布帛郁闷:“怪你又如何?他都已经死了,怪你红颜祸水?我应该杀了你为他报仇?”
姑让沉默一下,说:“他是你师侄,是你安排他来照顾我的。这事,让你为难了我明白。如果你想杀我,我不会反抗。如果你师兄想动手,我不会束手待死的。”
布帛默然片刻,起身把开宁的尸体背出洞。姑让同样默默无言地看着他。到了洞口,放下开宁尸体,拉起一条绳索,打算把尸体绑着先放下去。他现在可没有本事一手抓尸体一手抓绳子溜下山崖。正忙着,洞中姑让轻声带恼:“你又来了!你师叔还在洞口,你随他回去吧,别再打扰我。”
又听一男声道:“现在我也是鬼了,咱们正好做一对鬼夫妻嘛。你杀了我,我一点也不怪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正是开宁。布帛一怔,悄悄地重新入洞。姑让轻声细语:“我明白,但是不能接受。姑让千年为鬼,心丧千年,你明白么?莫非你想爱,我就得接受?”
开宁有些沮丧:“那个就先别做夫妻,让我陪在你身边,免得你一个人孤单寂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姑让摇头:“我喜欢清静独处。你在这,耽误我修行也耽搁你前途。你应该尽快回去看看师兄,看看家人,然后去地府重新投胎才好。别流连于此变成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开宁热切地道:“我跟你一起修练鬼气,咱们就做一对鬼修夫妻也是很好的。”姑让烦恼:“我的功法只适合女子修练的。并且没有玄女玉玦护魂,无常鬼卒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拘你生魂。你不跟他们走就得东躲西藏,还能够修练……好吧你师叔来了,你跟他走吧。”
布帛进洞,赫然发现面无人色的开宁站在洞中间挥着手说话,语气动作一如生前。背心到胸口两头贯通的伤口还在出血,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再消失不见。布帛有些惊奇,自己什么时候开通了天眼天耳?灵气已失,根本没有办法向修罗借天眼天耳了。忽然想到一事,心头更加震荡。难道前几天所遇的玉娘仓锦等等其实是鬼非人?自己无意中进了鬼界居然不知道?难怪山登在那里成了什么离火使。还以为他死而复生。
开宁回头看到布帛眼神凌厉地盯着他,大吃一惊:“师叔你看成得到我?你怎么一身阴气?你也死了变成鬼修?”侧头看得地面上烛火下有布帛的影子有姑让的影子就是没有自己的影子,一时又惊又喜。
布帛强忍心中惶恐,声色俱厉:“姑让夫人说你意图不轨,没冤枉你吧?你这么胡作非为,这么多年修的是什么道?还有脸在这纠缠不清?快跟我回道观,让师兄为你做一场祈福****,也好投生个好去处。”
开宁指着娇丽如仙的姑让道:“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好去处。师叔你是鬼修之身与姑让夫人一样?你是怎么练成的?教我好不好?满脸激动喜悦。
布帛十分生气:“我是人,什么鬼修身?你鬼迷心窍了!快快跟我回咱道观!”开宁满脸失望:“那师叔你请回吧,我不回观了。这辈子愧对师父教诲,那也没法子。我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说什么也晚了,师叔你就当看不到我好了。”转身不再理会。他们几个年长的师兄弟本来对这个半路来的年轻师叔本就不怎么敬重。
布帛一瞪眼,拿出石桥师兄特意赠送的镇煞符飞步上前,喝一声:“勅!”灵符贴上开宁背心。开宁不防他突然发难,惨叫一声,身躯马上收缩变小,渐如童子,渐如婴儿,渐如布偶,渐如核桃……
布帛拿过桌子上一个杯子罩住开宁生魂,揭下他身上镇煞符用口水粘贴在杯口上,向姑让招呼一声,重新出来,缘绳溜下来。把开宁尸体稍为收拾,背回茅舍。
悟真见到师父尸体,几乎吓傻,片刻才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布帛只说开宁失足坠崖而死,悟真涉世未深,并不怀疑。
天明之后,两人在茅舍旁边挖坑埋了开宁,回到浮尘观。石桥得知,惊怒痛恨不在话下。布帛归罪于己出的胡涂主意,让石桥以后别再派人,石桥叹气同意。第二天全观道士参加****,为前世冤孽纠缠而失足坠崖的开宁超度亡灵,祈求来生福报,往生东方青华长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