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交,他略有倦意,便收功打个盹儿。不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入耳,一个粗豪的嗡嗡声响起:“石二,你游戏玩多了吧?脚下越来越慢了!亏得彭教主还传你浑沌功诀。”
又一个同样带着嗡嗡异响的嗓音说道:“不是啦,我昨天晚上好死不死,在后山碰见兑金使和坎水使在打架。那个狠啊,衣服都撕了一干二净……”
先一个问:“安团子和娄成?你没看错?”
后一个答:“当然没看错。我站着看了半天,想着谁打输了就帮谁。可惜他们缠在一起牙齿对着牙齿,嘴巴对着嘴巴,半天都没有啃下对方一块肉来,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组团打怪,碰到张飞二代!后来兑金使让坎水使压在身上直叫唤,我急忙冲上去,结果……”吞吞吐吐不再说下去。
先一人奇怪:“咋啦?说啊,娄成打你了?”
后一个吭哧半天,说:“可不是咋地?要命的是兑金使穿好衣服出来,话都不说,拳头砸得俺满头包!她衣服好好的。真奇怪打架还脱衣服啊?怕脏了破了是吗?”
先一个更加奇怪:“唉,应该是怕脏了破了麻烦。可是岂有此理?活见人了!安团子应该帮你才对呀。我憨耳孔听你兔子嘴……怎么可能?”
后一个郁闷:“我也想不明白啊。我问了,安团子一句话都不说。娄成口口声声说我瞎了眼坏了他的好事。奶奶的,他压得兑金使要死要活的,当然对他来说是好事,可是对兑金使来说可不就是坏事?我当然不能不管。兑金使瘦猫一样,让他三压两压,散架了都。”
先一个不信:“切!听你人话连篇。”后一个气了:“哼!鬼话不信,人话不疑!我啥时候骗过你这个缺心眼的家伙,有必要吗?骗你,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先一个不满:“哼哼,你比我还缺心眼,还有脸说我?但不当我是大哥?”
后一个回答:“有啥了不起?咱俩好像一起积攒到了土灵气,同时间化灵变人的吧?我不过剪刀输了你的拳头才认你当大哥,你别拿着兔毛当令箭,还当真呢。”
布帛心一动:土灵气?张耳细听。
先一个说道:“好你个石二!圣父、两位教主都认我是石大你是石二,李教主还封咱们是镇山大将军、二将军,你当时不也答应了吗?还想咋的,抢我大将军名号?”
石二悻悻然:“圣父都说咱们鬼灵身份了。咱们现在是鬼!是鬼灵身!不再是荆山大墓那对风吹雨打晒破脸皮想躲都躲不掉的石翁仲了。我太高兴啦,怎么想造反?造反有啥好处?这里有得吃有得喝,还有这么多的鬼陪咱打游戏,这……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石大满足地叹了口气:“嗯,也是我梦想中的天堂。”
布帛心念再动:荆山大墓的石翁仲?荆山有土灵气?想起这一对石翁仲,十之八九就是当年与瑶姬在富水畔见到的那一对浑货。难怪它们连男女情事都不懂,真是浑沌未开。唉,瑶姬啊瑶姬……一对石兄弟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而来。石大突然一惊:“有……人!”
布帛心下惭愧,他还不懂得关闭全身毛孔收敛气息,只要耳目足够灵敏,无论是人是鬼是妖,都能够轻易察知他的人气。当年若不是白素贞帮忙,根本上不了天去窃刑天戈。他道行未至,不知道要到中成境炼形境界伏气:阶段,才能在必要时调整身体关闭毛孔,不泄半丝人气。再之后的胎息阶段,就可以关闭口鼻呼吸,全身毛孔到处都可以吸气换气,就像母体中的胎儿不用口鼻呼吸。只不过母体中的胎儿虽然不用口鼻,却要仰仗脐带接收母体提供一切,全身皮肤毛孔并不能从子宫中的羊水直接吸收生长营养,与炼气士的胎息似同而实不同。
他振衣而起,缓步迎上。一照面,果然是那一对巨人石翁仲。石大石二早把他忘了。这两浑货头脑不灵活,记性也不好。石大一脸蛮横:“来者何……人?通名受死!”石二一脸茫然:“通名受死?咱们要杀了他?”
石大生气了,扯了石二一下,压低嗓音凑近耳朵边说:“教主派咱们来巡山,就是这么说的,你没听见?彭教主说吓唬一下就行了,李教主说必要时可以杀它几个立威!”
石二揎拳拢袖:“好的,咱们杀了他立威!”大声叫嚷,“教主派我来巡山,抓个肥羊做晚餐!肥羊,你是何人?通名受死!”石大与石二凑耳朵的言语布帛听个一字不漏。石大也想压得再低一些,只不过再压低,不是他发不出声,就是石二听不到了。天生石灵喑哑嗓子,非不想悄悄话,实不能悄悄话也。
布帛摸摸后脑壳,笑着报上自家姓名来历。石二惊讶:“哇塞,还是个道士啊?”
石大瞪眼:“道士是什么品种?花岗岩还是汉白玉?大理石?青石?”
布帛苦笑:“我还青花瓷呢。”说:“我是人。”石二说:“他一身黑,应该是黑燧石。毛厕的石头,又臭又硬的那种。”
石大摇头:“他一身黑是因为穿着黑衣服。明天他穿着花衣服,不成了花岗岩?你啥脑子?”石二道:“那就杀了他,免得他变来变去的费脑子!”
石大点头:“杀!杀他个片甲不留!杀他个皮开肉绽!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石二点头:“杀!杀他个朱弦断,明月缺。朝露曦,芳时歇!”争相抢上,钵盂大的四颗拳头上下交相拦击。
布帛又是好笑又是疑惑。这一对浑货哪里来的诗词歌赋?动不动来两句,这毛病与孙灵有得一比。记得当年富水初遇时,这两个家伙还跟封千里、李用这对鬼书生斗歌。他不知这一对乃是荆山楚王大墓的守墓翁仲,千年来多少文人墨客到荆山大墓凭吊游玩吟哦名篇,两个家伙听多了,虽然记性不好,也架不住千年熏陶,装了一肚子名字——当然都是散装。也因此李、封两鬼才会与他们结伴。
两个家伙虽然力大势猛,但是步拙身笨,对他全无威胁。左转右绕,轻易闪过两翁仲攻击。问:“你们从荆山来?那里有土灵气?”
石大吆喝:“哪里逃?站住!有种的别逃!”石二回答:“美人在兮花满堂,美人去兮空余床!我们走了,土灵气当然就没了。你个道士,好好站着别动,试试我的拳头硬还是你的脑袋硬。”
布帛好笑:“你是说土灵气让你们采光了?好吧那么失陪了。”没心思与这两个浑货纠缠,抽身向左边山林逃去。石大石二大呼小叫,迈步追赶,片刻间就失去布帛的踪影。
这一带千峰百嶂,布帛快步摔下石大石二,爬上一座山岭,再次坐下来调息疗伤。
晨曦微露,他下山步向四山围谷地。辰时正,日上三竿,他从两山之间的山坳进入四山围,一个几十亩大小的谷地出现在眼前。苍松翠柏、青草黄花。各种各样的草木或萌新芽,或开春花,桃李杏争奇斗艳,松柏梅经霜愈娇。芳菲满谷,春意盎然。山谷不但不湿冷,相反比谷外还温暖。仔细观看,东、北、南三山都是高大巍峨,遮天蔽日,但是西山低矮,并且西南方山坳宽广,光线敞亮。只不过西南方外围又是连绵起伏的山岭,深山老林,荒无人烟。
一座红砖砌筑的大墓坐东朝西、趴伏在山坡上,墓门、墓台、墓堆、墓围全部由红砖砌就。匠功非凡,见棱见角。连墓围的三层弧线都做得极其流畅自然,非一流的匠师绝对砌不出来。红砖烧制端整,砌筑技术又高,砖与砖之间十分严密,绝大多数只有细细的一条线。线上贴附着一层苔藓植物,红绿相间,美观中又有些诡异。砖上点点苍苔,可知年代久远。
这一座大墓占据东山坡两亩许的地方,规模不小,气势恢宏,显然墓主人生前必是王侯将相。稀奇的是没有墓碑,没有墓道,没有石马石羊石翁仲,似乎这一座大墓未及完工便嘎然而止。墓前倒是清理出一片平整的场地来,长满针茅白茅之类的茅草,间见油松野柏。
春阳熙和,晴空万里无云,谷中因为东山巨大的山体挡住上午的阳光,一片阴寒。在布帛阴阳眼中,这一座大墓内部鬼影幢幢,十之八九就是明法教总坛所在,卓玉娘并没有骗他。
身后微风飒然。急回身,额突鼻挺的陶根突然现身。他身后两株桃花盛开的桃树倏尔消失,一对俊男俏女现身,正是陶木、陶夭兄妹。谷中林木茂盛,桃李杏都有,陶氏三兄妹妖气又收敛得极好,他粗心大意,居然没有发现。陶根拱手:“恩兄你怎么来到此处?我……”
布帛慌忙还礼:“慢来慢来,你别恩兄恩兄地叫,叫我名字好了。”
陶根正色道:“这如何使得?恩兄于我有活命大恩……”布帛无奈:“你这样,咱们怎么交朋友?你一口一个恩兄的,那是逼迫我离开这里了。”陶根满脸惶恐,客气了片刻才答应,引见了陶木、陶夭。陶木一脸虚伪的笑容,与布帛见礼。陶夭态度更差,礼仪更加马虎。布帛当然不会计较,问三兄妹何以在此?难道让明法教招揽了?
陶根点头:“客卿,只是客卿。李教主盛意拳拳,我也喜欢这里清静,所以就答应了。”
说话间大墓左侧一块人高的大山石突然间向右滑行开去,一个幽暗的地道口露了出来。笑眯眯的卓玉娘和仓锦前后脚出来。卓玉娘招呼:“布道长,教主有请。陶家三位,你们忙你们的吧。”陶氏三兄妹应了一声,重新化为三棵满树繁花的桃树。其中以陶夭所化的桃树着花最为娇艳。
仓锦依旧平静冷漠、无喜无怒。待得布帛眼光落在她身上,方才说道:“教主有请。来吧。”转身便走。布帛跟着步入地道口。卓玉娘脸现犹豫,但只一瞬间便回复微笑,冲布帛挥挥手示意再见,径自飘然出谷。看来竟然不怕谷外阳光。布帛有些疑惑,却也顾不上管她如何。
仓锦冷面冷口,布帛话也不多,两人默默地走着,气氛有些尴尬。好在地道不长,片刻之间便进入一处议事厅一样的所在——一个拱顶大墓室之中。一个服饰奢华、面目端正的圆脸男子端坐于上首,身后侍立着一个青衣少年。
布帛微微一怔。圆脸男子看样子应该就是明法教主李一志了,他身后的青衣少年有点面熟,好像是当年在柳州见过的保安队长花油脸。但是花油脸已经是中年人,这少年难道是他儿子?或者花油脸死了转生鬼道,这少年是他转世之鬼?眼光一转,落在左边一位身上,更是大吃一惊。这一位三头六臂,丑怪非常。红脸如猫,绿脸如狼,狞髯张目,乃是当年罗菲与瑶姬合力杀掉的明陀罗,也就是夺玄玉诀打伤姑让的阿修罗。当年他身为阿修罗,战力强大,现在成了鬼身,不知如何?
目光投向右边,再次一惊。右边坐着两位,上首的面目端正,四旬上下,微腆着肚子颇有官威。下首又是一张熟悉的脸孔,赫然是已故的云郡官员方向阳。
仓锦向正中圆脸男子行礼:“师父,他来了。”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与青衣少年并肩。圆脸男子并不起身见礼,也不让坐,注目布帛:“你就是布帛?我是李一志。苏小小几天前已经让我迎娶过门,心甘情愿!你就别多管闲事强出头了。”
布帛注意到明陀罗看他的目光带着疑惑,方向阳看他的目光满是激动欢喜,显然都记得前尘往事。青衣少年目光陌生,看来只长得与花油脸相同,又或者转世投胎失去记忆,不再是花油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