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帛抛被一跃而起。喀喇一声窗户玻璃破碎,一物砸向惊醒坐起身的李梅。布帛飞脚踢飞那物,看清只是一块砖头。地下口角溢血的黄鼠狼趁机纵跃出厅,冲向阳台眨眼无踪。李梅黑暗中看不清物事,惊叫:“布帛,布帛,你在吗?”
布帛应一声:“我在。没事,又是那两个混蛋。跑掉了。”
李梅开了灯。布帛拾起套管。两人四下察看,床里头除了砖头,还有一把水果刀,乃是李梅自家物,原来在厨房,被黄鼠狼拿来,肯定是想放李梅的血。阳台门本来关得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墙边一小滩鲜血,自是黄鼠狼所留,不知是黄财还是黄气。一番惊扰,两人睡意全无,索性起来品茗谈心。
天刚蒙蒙亮,两人下楼晨练。布帛这才知道李梅有晨练习惯,难怪身材这么好。陪她出了小区,沿南湖路跑一圈,再进公园,找个林子,李梅看布帛打拳。除了在黄鹤观学的五禽戏,就是在文山学的军体拳。李梅觉得五禽戏易学易练,健身效果应该也好,便让布帛教她。
两人演练一个多小时,吃过早点,回家换过衣服,李梅赶去她的集团公司,位于中华路。布帛只好全程陪同。她在里头办公,召集各部门开会,他只能尴尬地呆在会议室、总裁办公室外面喝闷茶。李梅让小王找来几本书让他打发时间,不是养生养颜就是心灵鸡汤。布帛作一阵子孜孜不倦的样子就作不下去了,索性推开书籍垂帘合眼默默念经。宝相庄严,只差手里没有念珠。旁人看了掩嘴偷笑,背后诋毁那也顾不得了。反正金刚经云云:“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坠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失,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梵文,勉强译为:无上正等正觉。每一种语言要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都会因为寻找不到完全契合的词语而失去一些含义和意境。比如唐诗宋词要译成汉语之外的外国文字,总是意境大失。所以先贤翻译佛经时碰到一些难以保证信雅达的,干脆不翻译,原文照抄,让有心人自己去体会。不求甚解的看客,无妨理解成无上正觉、无边智慧、自在圆满。)下午,小王开车送两人到机场。李岗要送,李梅拒绝。她本来不想让人知道她将与布帛结伴同行,可是再黄威胁在侧,实在没奈何。李岗等人不知底细,看她公然带布帛来公司,几乎形影不离,早看呆了许多人的钛合金狗眼。尤其参加会议之时,看布帛腆着脸守在会议室外面,很多人义愤填膺,几乎要按捺不住,不知李梅受了这个人模狗样的小子怎生迷惑。众人入则心非,出则巷议,白抱了许多天不平。李岗回家说与恰巧不在公司的妻子听,丁晓丽双眼大瞪:“竟然这样?好一对奸夫……哦,这个,要不要打电话给子香?”
李岗不假思索摇头:“算了吧,不关咱们的事。”
然而后来一次家族祭祖,她碰到李子香,还是忍不住跟她说了。李子香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开,一句话也没有,白吃一肚皮没趣。
黄昏,两人降落在杭州萧山机场。李梅说道:“咱们去市区住下,歇两天,陪我考察一下杭州地产市场。难得来一趟。”布帛皱眉:“等回来的时候再考察不行吗?”李梅道:“来都来了,不差这两天。回来的时候未必还会来杭州的。就这样定了。”不知不觉,发号施令的老板气派流露。
布帛反对:“还是先去东海求药吧。回来的时候你想干啥都可以。随便在这住下,明天就去普陀山。人不在,多少钱又有什么用?”
李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她根本不认为自己会有事,还满脑子关于商业开拓的鸿图伟业,见他不同意,只得悻然就近找家宾馆住下。各自倦了,倒头便睡,相信两只黄鼠狼不可能附机追来。子时布帛醒来,贴耳于墙听临室李梅鼻息细细,沉睡正酣,平安无事,放下心来,盘坐于床练功采气。
这一片气息污浊,采不来多少灵气,明白是人口太多的缘故。记得入门时听前台小姐说出门右转不远处就是钱塘江,当下开门下楼,向钱塘江而去。
这“不远处”一走就是里许,方才见到日夜不息的钱塘江。站在江岸上,江风拂面,清冷新鲜,果然不同于城区。虽然是半夜时分,江畔犹有不少男女搂抱在草丛中亲热。他只好往上游荒凉处又走出里许,找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面对江对岸西湖风景区黑黝黝的几座山头坐下来练气。
这一回天地灵气源源而来,浩荡之势如同钱塘江潮。布帛又惊又喜,想不到几里地之距,灵气差距如此之大。不知是西湖诸峰钟灵毓秀还是钱塘江诸水挟带来上游太多水木清华?
练到至静之境,心灵之眼开启,久违的功笃内定、五识俱通之境现前,清晰无比地感知几里外宾馆中的李梅安恬酣眠,睡态甚美。连微弱的齁声都听得到就是天眼天耳神通。只要是他系念的、熟悉的、想感知的,一定范围内都能感知。自然也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场景潮水般涌来,都让他的自我意识摒挡在外。自从因祸得福身具阴阳眼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向阿曼陀借天眼天耳了。其实阿曼陀的天眼天耳功用同于阴阳眼,不算真正的天眼天耳。要能超越物理上的空间限制,就像他为在钱塘江畔能够看到两三里外宾馆里头的李梅,这才算真正的天眼。连时间都能超越,看得到过去和未来,是谓慧眼。慧眼之上,不但能够看到一切,并能够看透事物内部的微末,有能力改变微末从而改变事物是谓法眼。穷极无碍、一切漏尽为佛眼。
趁机巡查一下两黄,果然未见踪影。两人一飞千里,两黄追不上了。把心灵之眼投向江对岸西湖,清晰感知西湖畔有不少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四下游荡。这其中,有个家伙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在西湖畔一处古色古香的石亭中团团乱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乃是当年富水畔认识的鬼书生李用。
布帛怔了一下,至静境即刻消失。他惋惜收功起身活动一下,舍不得就此走人,再次屏却杂念,重新练气。天地灵气沛然而来,不绝如缕地进入,归于丹田。又良久,正要收功,突然间,丹田中生起一股温热气息,一生出便奔涌四方,温水般流遍全身。舒服是舒服,布帛却是微微一惊。哪里来的一股真气?难道刚才采气吸收到了某人某妖的邪恶灵气?可是没有半点异征警兆……没奈何,意念驱动真元前去围剿对方,把散布四方别络孙络浮络的温气团包裹住,收拢来,带入丹田炼化。好在这些温气团零星四散,全无抵抗之力,轻易让他带入丹田,一番旋转便沉寂下来,消失不见。心下疑惑,不敢轻忽,再次驱动丹田真元运转大周天。这一回全无异状,丹田中所有的灵气悉数听调又听宣,在大周天路径上川流不息,驯服之极。三个大周天运转完毕,收功起身,他依旧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想到这是不是下峰大药?可是得上峰、中峰药时体感强烈,丹田膨胀、拓展、增加了容积,这一回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惜没有一个过来人可供询问。石桥自己还在筑基阶段,连上峰药都未得。
看天色未亮,想想左右无事,便跨过复兴大桥去找李用,想能帮一把是一把。过桥时,天上飘下冷雨。布帛不以为意,觉得雨夜游西湖会会鬼书生也不错。
西陵下,风吹雨。断桥上,雪压霜。经过断桥时,看到桥上一层薄雪,角落里还有残余冰霜,才知道杭州如今正是严冬。他刚从温暖如春的南宁飞到杭州,又是不畏寒暑的身体,根本没有意识到湖风挟着小雪的深夜有多冷。
慕才亭中,大鼻子小眼睛的李用抚柱无计,长吁短叹。远远看到一个人过来,他十分厌烦。天都要亮了还来游湖,疯子!没看到雨夹雪?待看清来人面目,不禁怔住。布帛微笑行礼:“李先生别来安好?”
李用喜出望外,跑出亭子双手急抓布帛:“道长救命!道长救命!”布帛不动声色地挣脱他一双冰冷鬼手,道:“谁要伤害你?阴间也是官官相护没有王法?”李用摇头:“要不然怎么说暗无天日呢?不是有人要伤害我,是苏小小。她受到了很大的威胁。”
布帛诧异:“苏小小是谁?”李用小眼睛瞪得大大的:“钱塘苏小小!天下间有几个苏小小?兰心慧质苏小小!冰肌玉骨苏小小!钟灵毓秀苏小小!宝马香车苏小小!钱塘苏小小!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说不知道老夫与你翻脸……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柳深处是苏家。没听过?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没听过?”
看布帛满脸茫然,他气得须发皆抖,狠狠一摔袖,大步走入慕才亭,大力拍击里面一个高高的圆坟堆:“小小,出来让这个乡下小道士长长见识。”
一阵悠远低弱的歌声从西湖湖面上掠过。歌声缥缈难寻,若不是布帛耳力过人,根本就听不到,是一个年轻娇嫩的女子声音:“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风鬟雾鬓,其来仙仙。一个玉脸朱唇的青衣妙龄女子踏波而来,如洛妃出水。一身古装,宽袖长裙。风动衣袂,直欲飞去。上岸近前来向布帛裣衽一礼:“贱妾苏小小,见过道长。”嗓音娇软甜润如歌。长眉凤目,美目顾盼间独特的风情曼妙难言。
布帛茫然还礼。他历史知识有限,不知道苏小小乃是南北朝南齐名妓,才情冠绝当代,先前便名动天下。十九岁病殁。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为她颠倒,来到她墓前凭吊芳踪,吟诗作词。只看出她一身鬼气,殆非人类。
李用欢喜道:“小小你来了?你注意到没有?这位道长能通阴阳两界,窃以为当为助力。”
苏小小略略打量布帛,作势欲跪:“道长救命!”已然语带呜咽之声。布帛慌忙闪避:“别多礼别多礼。有什么事说来听听?”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不是好管闲事行侠仗义的侠客。
苏小小见他不受礼,便罢了。起身一旁,低头不语。李用未说话先长长的一声叹息,道:“红颜天妒高才神恶,小小青春娇娥天不假年……全仗历代人望,方保千年鬼身。她多年来吟风弄月,玉洁冰清,……”
布帛心念一动:“等等,历代人望,千年鬼身……苏姑娘是千年鬼身?”
苏小小黯然:“妾身乃隋之前的南齐人,距今一千五百年足矣。本来鬼寿五百,合人间寿一万五千年,妾身这点鬼寿不足为奇。但其实人生七十古来稀,鬼寿三百亦稀奇。妾身鬼福亦薄,本该早夭,全仗历代才子吟哦凭念,活我前生记忆,长我鬼寿千年。人望加持力如是。”
布帛轻轻一击掌,明白了岑笳组织明法教的目的。那就是积攒鬼望,助其修行。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众鬼心念系于所谓的圣父岑笳身上,岑笳的修行无形中得到众鬼加持力,自然事半功倍。人的精神力量十分强大,随便一个泥雕木塑,众人膜拜,认为它有灵,众望所归年深日久,它就真的有灵。人如是,鬼亦如是,一切生灵皆如是。无论禅坐,或者练气,一切定功、练内丹法门,其实都是在修持精神力,加强脑电波。灵元、真气、内息不过是精神力的一种外在体现(相对于精神力而言,气为外在)。修持到足够强大的时候,以精神力控制一件变形,即为神变通。特异功能者的意念搬运、耳朵认字等等,包括催眠术同此理。只不过修持精神力极其困难,万中无一,真的修持有成,世间一切功名利禄在他心目中皆是粪土,绝对不会有兴趣去办班收徒弟,搞什么“德泽苍生”。当有机会迎娶白富美,你不会对邻家小丫头有兴趣,道理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