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不见,她清减不少,俏丽的鹅蛋脸貌似变成瓜子脸,但依旧风姿绰约,妩媚动人。
布帛满怀歉疚,拿出从客京华那儿得来的小瓶子:“难道你忘了这个了?咱们应该马上动身去东海。”
李梅蹙眉:“你是为了这个来找我?”
布帛点头:“当然。要不……唉,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心思。”
接触到他诚挚的目光,李梅心乱如麻,脸色阴睛不定。片刻,她轻叹一声,幽幽地道:“上来吧,回家再说。”
天卓小区占地不大,十几幢楼房全部是六层以下的建筑,没有安装电梯。小区管理形同虚设,到处乱搭乱盖,车辆随意停放。大家争先恐后地挤占着公共空间,肆无忌惮地砍掉绿化地的花卉树木,种上菜蔬瓜果。有人干脆铺成水泥地搭建洗沐间储藏间。人性本恶的表现在小区内历历在目,不需专家学者的长编大论。
布帛有些意外,想不到她一个地产老总住这种地方。跟在她身后进入她位于四楼的居室,更加意外。两房一厅的小单元,清灰冷灶四壁萧然。可见主人不是黔突暖席就是心灰意懒,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已是傍晚,光线昏黑。李梅开了灯,让他坐了,抱臂在胸,自嘲道:“你如果不来,我就会打算再过半年,回土龙山陪艳艳好了。我中毒的事,你没有告诉我大哥他们吧?”
布帛摇头:“没有。我以为你会说的。”
李梅道:“那就是说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布帛点点头。李梅云淡风轻地道:“谢谢你过来。可是抱歉,我不打算去东海碰运气。”
布帛更加意外:“你不相信客京华的话?还是打算在医院治治看?”李梅回答:“我相信。一开始我也很害怕,但是现在,无所谓了。”
布帛皱眉盯着她。李梅受不了他探究的目光,走开去烧水。布帛有些明白她心思,却不好说破。沉吟不语,直到她泡来香茶,他缓缓地道:“还以为你聪慧过人,心性要强,其实你很脆弱。人笨,胆子小。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你。你回土龙山等死的时候,把这两颗药丸还给客京华。希望他把你炼成金尸银尸的时候你女儿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会流眼泪。”把药丸轻轻放在茶桌上。
李梅站在阳台上眺望夜空,冷冷地道:“你是来咒我的?”布帛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咒是咒不死人的。不管做对做错,谁是谁非,既然做了,都只好硬起头皮承受。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再说到谁是谁非,又有什么是非?《南华经》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起身要走。她不想去东海,他不能绑她去。
李梅道:“等等。”拎着坤包进入房间。布帛不知她想怎么,站在门边等着。片刻,李梅拿出一个鞋盒,不冷不热地道:“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有谢你,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布帛刹那间血涌上脸,极度受辱。强忍着打一稽首:“无量天尊。反正你也要死了,我就拿这些替你做善事吧。我以后还会到处访道,希望千万不要碰到你变成金尸的样子。”
先前他气红了脸,李梅还有点担心他发作,见他宁定才放下心来,冷冷地道:“不劳费心。大家自求多福吧。”
布帛拿着满鞋盒的钱出门,身后砰地一声大力关门声。他轻叹一声,摇摇头,满心不甘,却也无奈。楼道昏黑,他往门边墙壁摸了摸,找不到电灯按钮,便罢了。微微闭眼片刻再睁开,眼睛便调节过来,视夜如昼,把钱塞入背包,一步一步下楼。一对中年男女从他身边掠过,快速向楼上飘飞而上,乃是鬼魂。布帛见多了,不以为意。到得楼梯口,又有一个小娃娃迈着胖腿儿吃力地往楼梯口跑来。看清小娃娃模样,不禁吓了一跳。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全身血淋淋的,脑袋、四肢、身子居然是分离的,又让他吃力地拼凑起来。动作太太的话便会散开,不是左手掉了,就是右腿脱离了身子。布帛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明白是个死胎儿,被医生硬生生用产钳夹出母亲的身体,所以四肢分离。不知是未出生就是死胎还是活生生堕掉。
小娃娃凶狠地瞥视他一眼,足不点地飘上楼。布帛本想把他拦下来看看能否超度他,看他满脸戾气,只好作罢。心下疑惑,楼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忽然忆起刚才那对中年男女是鬼非人,三鬼在做什么?上面还有没有别的鬼?是了,这幢楼十之八九要死人,或者人已经死了,众鬼来抢所余生气?
以他现在的本事,只要是新死不久、阴魂还在的,有很大的把握救得活,于是转身一楼,一家一家贴着大门侦听里面是否有哭泣声。这楼一层是店铺,二层到六层各有两户人家。二楼三楼一无所闻,到四楼左边就是李梅家,他微觉紧张,贴耳认真听了一会,悄无声息。吁口气,转身听右边人家,电视声响不小。便上了五楼。左边人家果然有女人啜泣的声音。
布帛急忙拍门。几分钟后一个脸带泪痕的中年男人开门,不耐烦地问:“你找谁?”布帛道:“你家有人过世对不对?”中年男人浓眉一皱,正要喝斥,布帛已经看到刚才那一对中年男女兴奋地从一间传出啜泣声的房间飘出来。女鬼舔着嘴巴说:“快点快点,楼下还有一个!”中年男鬼馋涎流淌:“这么好看的女人自杀,太可惜了!”两鬼向大门飘来,布帛急忙后退。他是阴阳眼,身具阴气,阴魂穿不透他身子,只会撞得双双疼痛。鬼身轻虚,这点疼痛不算什么,但也不好受。中年男人见他退开,便说:“没事走吧。”马上关上大门。
两鬼穿门而出,飘然下楼。布帛探头去看,两阴魂没入李梅家。顿时耸然变色,大喝一声,飞身下楼。忽悟不对。他可没本事视李家防盗门如无物。慌忙跑回五楼狂拍左边门户。小娃娃从门内闪出,布帛急忙把他揪住,免得他去伤害李梅。小娃娃不会说话,尖声嚎叫,张口向他咬来,满口利牙森森。布帛顾不上怜悯,左手拍门,右手猛抖,小娃娃躯体、四肢掉落一地,只有小小脑袋让他抓着。
中年男人打开大门,怒气冲冲:“你干什么?”布帛丢下小娃娃脑袋,推得中年男人向后踉跄退开,他飞身冲到阳台,掏出套管猛力挥砸。在他灵气加持下,套管生生把阳台不锈钢防盗网砸断七八根,飞身而出,在中年男人怒吼转惊叫声中身躯急坠三米,左手抓住李梅家的防盗网,右手再砸。顷刻之间砸开一个口子,钻进李家。
李梅家里一片黑暗,他几乎不受影响。还记得李梅拿钱给他进的是哪一家,急冲进去。李梅躺在床上,棉被盖得好好的似乎在安然而睡,右手垂在床边,手腕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血流淌一地。那对中年男女一个伏身她手腕伤口,一个伏身地下血滩上,大口狂吞生命气息。活人的生气对这些饿鬼来说,大概是大补之物美味无比。只不过常人阳气十足鬼们不敢靠近来吸取生气,只有将死未死之人才是鬼们的饕餮对象。小娃娃也已经拼凑完整,小狗一般撅腚趴在地上与女鬼抢食。
布帛怒喝一声,一连三脚踢飞三鬼。最可怜那个小娃娃吃他一脚,五体分离。三鬼见他如狼似虎,骇然飞逃。布帛急取止血符一晃,止血符无火自燃,符灰纷纷洒落在李梅手腕伤口,鲜血立刻止住。李梅奄奄一息,神智半昏半醒,孱弱地问:“布帛,是你吗?”
布帛应道:“是我。”转身打开照明灯。李梅脸白如死,双眼紧闭,两个眼角一颗又一颗的泪珠儿不绝如涌泉,地下一大滩鲜血触目惊心。布帛愤怒无比:“你这又是做什么?”
李梅忽然号淘大哭:“呜呜……我从来,把子香当妹妹当女儿,现在让你害得没有脸见人,我活着做什么?”一声哽咽,昏厥过去。
布帛叹了口气,走到厨房东翻西找,找到几斤大米,便熬起米粥来。
砰砰砰砰!有人打门。布帛过去开门,正是楼上那个中年男人。布帛先行赔罪:“对不起,刚才……我是李总的朋友。她出事了,我进不了她家门,只好从你家翻下来。那个……防盗网多少钱,我赔偿给你。对不起。”拿出背包里李梅给的钱。
中年男人本来满脸怒容,闻言缓下脸色,问:“你是什么人?警察?特种兵?”布帛含糊其辞:“嗯嗯,曾经是云郡那边的武警……”中年男人点头,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色,问:“李总呢?还好吗?没有什么事了吧?”
李梅在房间内提气大声回应:“老张,我没事!你妈……去了?”却是让老张的拍门声惊醒。老张眼圈发红,哽咽道:“是,她老人家去了。李总你没事就好。这人真是你的朋友?”李梅回答:“是我的朋友。他叫布帛。”老张哦了一声,道:“打扰了。有事招呼一声。”转身上楼。布帛把一叠钱硬塞入对方手中。
回到房间,李梅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终是不支躺倒。布帛也不扶她,问:“家里有没有人参、枸杞子之类提气补血的东西?你需要补一补!”李梅摇头。布帛皱眉:“那我下去买一些。你要答应我别再犯傻!”李梅嗯了一声,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布帛担心有阴灵趁她体弱气奄来吸食她生气,拿出一张护身符放在她枕下,道:“安心躺一会儿,我很快回来。上面是个老太太过世了?多大年纪你知道吗?”李梅想想道:“八十多了好像。你问这干嘛?”布帛回答:“如果死得冤,我或许可以帮她回阳。还记得那江家三口吗?八十多自然老死,那就算了。”顺手帮她拢拢散乱的头发,出了门。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灯光稍暗的地方同样鬼影幢幢,各行其是。走出几十米,就有一家药店。买了人参枸杞等,快步回来。把适量的人参枸杞加入稀粥中重新用文火熬着,半小时后熬成一锅清香扑鼻的稠粥。又等待一会再叫醒李梅,盛了一碗来喂她。
李梅鼻头一酸,她已经好多年没让人这么照顾过了。强忍热泪,大口大口地吃着。没有下粥菜,她也吃了两碗。还剩一碗,布帛不客气地吃了。收拾过,正要告辞,李梅喃喃发问:“怎么办?”
布帛一怔:“什么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面对大哥大嫂?还有子香?”
布帛沉默片刻,不无惭愧:“天意弄人,就别想那么多了。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害了你。你是受害者,有什么好惭愧的?不能被原谅的人是我,她们想清楚后,不会怪你的。花鸨并没有冤枉我,我除了子香,确实还有几个女人。我不知道就算没有这事情,以后哪天她知道我跟别的女人的事情,又会怎么样。”
李梅皱眉惊讶:“你外面还有多少女人?那个花鸨真的是你以前相好?”
布帛惭愧无地。除了一夕之缘的付红月不必再提,他自花鸨起,再瑶姬,再大铃小铃,包括几乎亵渎的姑让,一一相告。
李梅为他的际遇而震惊。花鸨是妖怪,瑶姬是灵芝。大铃小铃是木头人,姑让是鬼物。这家伙是人吗?应该说,这家伙还是一般人吗?沉默良久,她问:“那个……瑶姬,当真不能再活过来了?”
布帛点头:“这辈子见不到了。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再说了。六道轮回,人道中人就像手中的一撮土,其他五道生灵就像大地上的土,我们这辈子人身一失,再做人恐怕需要几百几千年……”
李梅轻轻地叹了口气。两人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