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康摔摔肥头大耳的猪脑袋,有些疑惑对面那个同类的性别。鼻子嗅了嗅,欲进不进。踟蹰片刻,它干脆趴伏在地,小眼警惕地注视着岑笳。岑笳大为扫兴,道:“我输了,你走吧。”
布帛迟疑一下,有些不舍,还是拿出黄绒绸包裹的两个木人放在地上,说道:“这是晚辈捡到的大铃小铃,还给前辈。大铃被妖怪咬断了脑袋,不知能不能修复?”
岑笳左手一张,两木头人飞入他手中。展开黄绸看了看,摇头说:“只能重新雕一个了。”这两木头人布帛只是拾取并非抢夺,如今物归原主,岑笳也不能怪罪于他。打一稽首,转身便走。
岑笳眼送布帛离开,若有所思。转头吩咐彭常明:“明儿,极乐道两个家伙在清江口抓猪婆龙,你跟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材料。”轻拍英招脑袋,一人一兽腾空而起,眨眼无踪。
布帛知闻大铃难复,有些伤感。不想让昆仑山诸人看到他的失落。疾步行出一段路,收拾心情,重新祭起索魂符,继续向西南追去。
鄂西地区重峦叠嶂,山清水秀,为土家族、苗族、侗族与汉族混居之地,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随索魂符赶到天黑,大半天爬山涉水,也有点累了,收回灵符找个地方歇息。
扭头看当康陪着自己一路辛苦,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说:“当康,我来这里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收你的。你还是自己逍遥自在去吧,免得跟我跑山路辛苦。去吧,去吧。咱们以后有缘自然能够再相见。”
岑笳站在英招背上瞧着虽骇异却也威风,他如果站在当康身上,恐怕会让人笑掉大牙。神仙修士骑龙骑象骑狮骑虎,最不济也是骑马,那有骑猪的?
当康不知是感受到了他的嫌弃还是本来就与他不亲,不想跟他瞎跑劳累,闻言哼哼一声,转身一路小跑而去。它如此决绝,倒弄得布帛一阵子爽然若失。
合眼睡去,再醒便是深夜子时的练功时间。练气未久,一阵奇怪的咯咯哒哒声音把他惊动。收功起身,探头向声音来处看。他目力极好,朦胧星光下依稀可见二三十丈外草木晃动,有生物在那儿活动。
他静立不动。万物各有造化,只要对方不来打扰,他也不想主动惹事。草木晃动片刻,有物扑楞楞从该处飞上树,却是一只猫头鹰。刚才大概抓到了田鼠之类的倒霉家伙在进食。
布帛心念一声佛号,为弱肉强食,天心不仁。忽然心生警兆,双足力蹬,向左侧急退。呼地一声,有人挥臂向他横扫,击了个空,用力过猛,向前踉跄一步才站定。
“欧欧欧,欧欧欧”,猫头鹰惊恐地叫了起来。
那人转回身又即进击。势沉力大,迅捷性却嫌不足。布帛纵身再退,沉声发话:“这位,黑灯瞎火的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
几丈外有人惊咦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出来!”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出拳攻击布帛的是个中年黑衣大汉,死眉死眼地并不吭声。这时候忽然退开,没入茂密的林中不见。
布帛凝神戒备,沉声道:“贫道浮尘观门下布帛。朋友是哪一位?”心下疑惑。这家伙好像没有多少人气,难道是妖怪?貌似也没有多少妖气。
两个彩衣鲜艳的姑娘从林下钻出来。一个圆脸大眼,一个瓜子脸柳叶眉,长得都很俊俏。布帛呆了一下。这个圆脸大眼的姑娘有些眼熟,加上一身特有的民族服饰……可不就是三年前在巫山脚下等一次从阴间回阳见到的那一个?记得极乐道门下毛遂说她是土龙山回春门的。瑶姬说她叫容艳,她那个乌鸦嗓音的父亲叫容五里。父女俩两次要他的尸体而不得。
容艳还不知道他是谁。她眼力平常,黑暗中影影绰绰看到他的身影,从声音听出是个年轻男人,看不清他容貌,也早忘记了他的嗓音,答道:“我们是樟木村的。你哪里来的道士?三更半夜在这做啥?”
布帛道:“修行人云游四方,天黑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息,没想做什么。你们两个姑娘家三更半夜不怕危险?刚才那个向我动手的是你们的人吗?”
容艳的同伴问:“你是外地来的道士?算了艳艳,别管他,咱们走吧。”
容艳嗯了一声,两女转身便走。容艳回头告诫:“道长你最好离开这里。这里有吃人的豹子!还有……野人!”她同伴咯咯笑了一声,两人分枝拂叶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再次祭起索魂符追索。这一回,索魂符转向西方,自然是李梅向西去了,距离大约在百里内。布帛精神一振,奋力追赶。他神行法已经十分熟练,脚程比以往快了许多。
半个时辰之后,一条河流拦住去路,正是清江。收起索魂符,向下游绕行里许才看到一座还算结实的水泥桥。
桥不宽,只有两米上下。两边泥土道路蜿蜒,只有摩托车、自行车窄窄的车辙。这时间正是出行的大好时段,路上桥上却没有多少行人。
过了桥,左手边转来七八个村民抬着、扶着几个人过来。一个让两村民左右搀扶着的白发老头呜咽啜泣,跌跌撞撞。布帛慌忙让开一旁。
几个村民事不关己,神色漠然,只有白发老头痛不欲声,小声嘟囔:“春儿啊,晓丽啊,万万没想到啊,我可怜的乖孙孙啊……老天爷你怎么不把我带走啊?”他全身水淋淋的,衣着打扮迥异旁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几个村民同样一身水湿,抬着一个老太婆,一对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的男女,最后还有一个村民反背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都已经死了,看样子乃是一家子出游,不慎落水身亡。
小男孩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上午的阳光落在他湿淋淋的小脸上,微微发光,显得还是那么活泼可爱有生命力。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死。布帛心念一动,张眼四顾,不见溺水的阴魂。
迟疑一下,还是折转身上去摸摸小男孩的手,冰冷冰冷的,但还算柔软。旁边有村民喝斥:“你做啥?”乡音浓重。
布帛并不理会,又跟过去摸摸男子的手,再吃一声喝斥。快步过桥追上白发苍苍的老头,大声说:“老伯,先别哭,他们或许还有救!”
老头呆了一下才明白他说什么,猛然抓住他胳膊:“你说什么?你说……”布帛道:“我说他们说不定还有救!你们这是去医院吗?”
老头全身鲜血一下子全部涌到脸上来,大叫:“对对对,去医院!去医院!”转问村民,“医院在哪里?快去医院!”
扶他的两个村民都是面貌黝黑的中年汉子,一个稍胖一个稍矮。相顾冷笑,互相打一眼色,放手退开。老头一个趔趄,布帛急忙扶住,说:“不是去医院。我是说回去你们落水的地方,可能还来得及。”
老头哆嗦着问:“你说啥?快去医院!乡亲们,请你们尽快帮我送人到医院。我每人给他一千块!乡亲们啊……”
胖村民冷冷地道:“瓜娃子失心疯了,老子才不陪你们发疯。刚才已经抢救了半个小时了,这时候……都已经冷冷冰冰了,要救你来救!”瞪了布帛一眼,退开一旁,双手抱着臂膀。
抬尸过桥的村民把四具尸体放在地上,纷纷退开作袖手旁观状。
老头哀叫:“救命啊,你们不能这样啊。乡亲们帮忙送医院,我每个人给两千块。不,三千!乡亲们求你们了!”
便有村民问:“钱呢?马上拿出来,我们送你们去医院。”老头又急又冷,双手哆嗦,拿出一小叠现金和一张银行卡:“我身上只有一千多。但是只要到了医院,我会取钱给你们的啦。我叫江向东,退休前是小学校长。我儿子江建春是警察。我媳妇是我们镇政府工作人员。不会骗你们的,相信我啦。”
布帛心一动,注意到他满口粤音。粤人闽人说国语发音不准不说,尾音拉得长长的,自有特色。
两三个村民心动了,眼睛投向稍胖的村民。稍胖村民摇摇头:“到时候救活了一切好说,救不活人,你还会给我们钱?哼,你们看还能救活吗?救不活不给钱,你们能把他捶死么?反正我不去,你们谁爱去谁去。”村民们顿时偃旗息鼓。
江老头大急,哭道:“一定能够救活的,一定能救活的。我会给钱的。乡亲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稍矮村民指着布帛:“他说能够救活的,那就让他救嘛。”江老汉急抓布帛:“你帮我,去医院!”
布帛见他缠夹不清,不得不大声说道:“他们已经死了!去医院没用的,他们死了。但是我是道士,会召魂收魂。如果来得及收回他们的阴魂,我有办法让他们还阳回魂。明白吗?你们在这别动,守着他们的身体。派个人带我去出事的地方。只要能够及时收到他们的阴魂没让黑白无常拘去,到了今天晚上,我有七八分的把握让他们还阳复活。听懂了吗?”
江老头哆嗦着身子,脸色煞白:“你没骗我?你……是哪里的道士?”布帛说了。稍胖的村民脸色凝重,眼光闪烁。稍矮的村民嗤之以鼻:“吹牛后生!”
布帛问江老头:“你相信我吗?”江老汉浑浊的双眼从他脸上滑过,投向村民们。显然并不相信,希望村民们能够给予支持。
稍胖的村民哈哈一笑:“差点儿让你个瓜娃子骗了!现在的和尚道士啊,哪个能够相信?都是骗财骗色的神棍混混子!老叔你千万别让他骗了。”
布帛问江老汉:“老伯你是粤郡人?我也在粤郡南岭马山顶脚下生活了三年,不会骗你的。”
江老头眼睛一亮:“韶关的马山顶?我是仁化县城口镇的。家门口看过去就是马山顶!你哪里人?”几乎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可惜布帛张口说他是闽南人,不是粤郡的。江老头十分失望,刚升起来的三分信任马上消失。布帛无奈道:“老伯你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我又不要你一分钱,骗你干嘛?万一能够救活你一家人……”
法老头矍然一惊:“是是是,我相信你!你要怎么样?”
布帛问在哪里出的事?江老汉茫然失措:“那边……好像在那边?”手指下游,眼望村民。他陡遭大难,头脑乱成一团,依稀记得是在下游出事。布帛让他在这里守着家人的身体,请村民派一个带他去事发地就行。
江老汉收起银行卡,抹抹脸上残泪,抖着手中钞票对村民喊话:“哪位乡亲带这位道长过去?我给他两百块钱。”
众村民无一吱声,眼睛都投向稍胖的村民。胖村民迟疑一下,向稍矮的村民呶呶嘴。稍矮村民说:“我去吧。走,这边。”接过钱,招呼布帛上路。
两人过了桥,沿江岸向下游走去。互相请教姓名。村民说道:“我叫王山风。刚才那个是我们的村长田富禾。不是他指使,我才不来,别以为我贪图这两百块!你说你是道士,会画符念咒?收魂捉鬼?”
布帛点头说会一些。王山风追问:“不是吹牛?后生伢子不得吹牛啊?”布帛确定不吹牛。王山风上下打量他几眼,回身继续带路,忽然出拳向他脸上砸过来。布帛一惊侧身,抓住对方胳膊向后反扭:“你干嘛?”
王山风大叫:“痛!痛!痛!快放手。你干嘛使那么大的劲?瓜娃子,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本事。”
布帛放开他,不满道:“都不打招呼就出拳打人?”
王山风理直气壮:“打了招呼,还试啥试?好喽,相信你个瓜娃子!”让他扭得胳膊疼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在前引路。
走出四五里路,布帛眼光一凝,果然发觉江建春一家四口的阴魂正在江边一棵树冠高大、浓荫蔽日的大樟树下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