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我觉得头痛、口渴、鼻塞、关节酸胀无力,知道是感冒了。
开灯一看表,才三点钟。爬起床找水喝,直喝到产生快淹死的感觉。
米开朗走进房来,似乎有问候的意思。
我没力气理会它,扯过一块毛巾被卷在身上。
米开朗好像放心不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走。
一会儿,我觉得身底下的床有了一种飘浮的感觉……我背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费好大劲才挤下车来,一下车就看见了莫阿六。莫阿六不卖螺蛳了,在卖牛奶。我急于找厕所,在陌生的街道上跑。街上有行人,却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找不到厕所,真急人。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递给我一个痰盂。痰盂是没有底的。追上一辆黄鱼车,车上没有骑车人。我跨上去骑,骑不动。原来轮子是方的……
我再次醒来是在四点三十五分。头痛已经缓解,身上微微出汗。米开朗还在床边的椅子上。
我躺在床上回想做过的梦。梦境重现了我刚到这个城市的一些遭遇。今天是几号了?我来这个城市多少日子了?想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之后,我的脑子才真正清醒过来。
我用心回想这些日子,竟觉得有些事情、有些日子似乎已是很遥远了……刚来这个城市的那些日子,我总是闷闷不乐,一直到在共青林野餐那天遇上了童家树……闷闷不乐全是因为没人提起我哥哥,我以为所有的人都忘恩负义,把我哥哥忘了……一个声音响起:“张俊华仅仅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吗?”这是古先生的声音。古先生是对小虎、家立说的,不也是质问我的吗?我不是也把哥哥仅仅当作了一个救命的恩人吗?我在床上猛地坐起。我被我的领悟惊了一下。
我又躺下去,把毛巾被踢开,开始嘲笑那些闷闷不乐的日子。
我慢慢平静下来,用脚找到毛巾被,勾过来盖在身上……后来,有点怪,我认为我听到了自己轻轻的鼾声……
我再次醒来已是早上七点。
米开朗守夜的那张椅子上坐着古先生。
见我醒来,古先生说:“奔奔,是不是不舒服?”
我坐起来,发现鼻子基本通畅了,说:“有一点儿感冒,已经好了。”
古先生摸摸我的额头,叹道:“年轻就是好,有点儿小毛病,睡一觉起来——好了!”
我说:“昨晚小虎也淋了雨,不知他怎样了。”
古先生说:“小胖子是从来不生病的。他来过电话的,说要和你去医院看姚根林。”
我赶紧下床,说:“那我马上去。”
古先生说:“你不能去。我已经回了小虎了。感冒的人是不可以探望病人的。我昨天去过那儿,姚根林动过手术,还没醒来。医生说手术情况还不错,还是有希望的。走,今天我们一起去方桥面店。”
方桥面店有了一次不通知的大集会。
先是小虎和家立来了。因为我感冒,小虎一早就叫家立陪他去了“二百”。他们在“二百”后门口守到了上班的赵霞。我们几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坐轮椅的孩子的义举到底感动了赵霞。赵霞昨晚下班后就去找她的朋友钱小红了。钱小红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长发女人。出事那天,钱小红“打的”去过赵霞家。赵霞劝小红站出来为姚根林做证,可小红就是不敢。她知道欺侮她的那个凶手有几个狼兄狗弟,她已经受到了那帮人的恫吓。赵霞把钱小红的地址告诉了小虎,但希望别把她扯进去。
我欢呼道:“OK!解决啦!”
小虎一脸老成,说:“帮帮忙,别天真,真要让钱小红站出来做证可不那么容易,否则她早站出来了。”
我说:“我们只好报告公安局了。”
小虎说:“这事家立有不同看法。”
家立说:“再给钱小红一个机会吧。”
半月婶说:“家立说得有道理。这样吧,我陪你们一起找钱小红去。我不相信她的良心全丢了,人家可是为了救她啊!”
小虎说:“妈,我们得感动感动她。”
半月婶说:“办法想出来了?”
小虎说:“想办法让钱小红到医院去,让她面对着插满管子的姚根林……”
半月婶说:“这怕也难。”
家立说:“小虎已经有办法了。”
古先生说:“小虎,说说。”
小虎说:“还不成熟。”
半月婶火了:“家立,他不说你说!”
家立说:“给钱小红打个电话,说她上托儿所的儿子生急病被送到了医院,让她马上到医院。”
半月婶说:“这不是诈骗吗?”
小虎说:“帮帮忙,这叫作‘兵不厌诈’!”
古先生大笑起来。
……
这座小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干净和美好,但也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灰暗和丑陋。
看着这一帮人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操心,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够滋润,够明亮的了!
我应该回家了。我觉得我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很有些分量,很有些重要。我忽然很想把这些日子的经历和想法告诉给我奶奶。我应该回家了。我想念奶奶。
这时,姚根林的大伯领着光头红“夏利”来了。
光头去医院打听我和小虎,河南大伯就把他领这儿来了。
光头忽然大叫:“古老师!你在这儿啊!”
没想到光头红“夏利”曾是古先生的学生。
光头说:“古老师,我们几个老同学正要找你呢。我们八六届的老同学商量好了,要去共青林搞一次篝火晚会,你是我们特邀的老师之一,你可一定要到的。”
古先生说:“好事,好事,我一定参加的。什么时间?”
光头说:“后天,8月15日,共青林大草坪。”
小虎说:“帮帮忙,改个日期可以吗?我们班的集会也是8月15日,也是共青林大草坪。”
光头说:“改不得,这个日子是有特别意义的。”
小虎说:“帮帮忙,你们有我们的特殊吗?我们是为了张俊华!8月15日是他牺牲的日子。”
光头道:“对啊!我们也是为的这个!”
古先生说:“太好了,共青林大得很,非但不会干扰,还可以相映成趣呢!小虎,大明,你们说对不对?”
原来光头红“夏利”叫大明。
天空是格外的辽阔和深邃。
琴湖上风轻浪细,漂浮着许多许多的湖灯。
“放湖灯”是江南水乡的风俗,用于寄托对故去亲人的思念。最简单的湖灯不过是在瓷碗里点一支蜡烛。精致的湖灯则是一种工艺品。大多制成荷花的形状,花心是亮着的小电珠。
我和古先生坐在湖边的岩石上看着湖灯漂浮,看着放湖灯的人。在这一带放湖灯的先是些参加营火晚会的人,后来又来了许多人。
古先生说:“奔奔,看啊,这么多的湖灯都是寄给张俊华的。他牺牲在湖上,人们相信他的英灵还在琴湖的波浪间。奔奔,你一定要把今晚的放湖灯景象告诉你奶奶,让她老人家知道这里的人们没有忘记她的好孙子。”
我吃了一惊。
古先生轻轻按按我的肩,说:“奔奔,你来这儿之前,你奶奶就给我来过电话,让我不动声色地关照你。你奶奶六年前来过这儿,我和她见过一面,后来我还给她寄过几次照片。从电话里听,你奶奶的声音中气挺足的,猜想她老人家的身体不错……奔奔,你放心,关于你的身份,我一个人也没告诉过,我欣赏你的举动。”
我心里酸酸的,想流泪。
我想为奶奶流泪,更为这许许多多漂浮的湖灯。
湖灯越来越多了,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就像是银河飘落到了人间,就像一颗颗搏动的心……
古先生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古先生的手。我们走进共青林。
林子深处,手风琴和吉他在奏响。
一个男声在深情地歌唱:
轻轻地走近你,
轻轻地走近你,
你已化作一座雕像,
与那大山一样。
小草在你周围呼吸,
花儿在你身旁开放。
并非昨天的故事,
因为你照亮前方。
合唱开始了:
轻轻地走近你,
轻轻地走近你,
你已化作一种精神,
与那大山一样。
小草在你周围呼吸,
花儿在你身旁开放。
你是永远的旋律,
使青春充满阳光……
歌声里好像有辛小虎的嗓音,好像有光头红“夏利”的嗓音。
篝火旁还坐着一位轮椅少年。
橘红色的火光映在我哥哥的脸上。
我不知道是我在流泪还是我哥哥在流泪。这种泪水是很复杂的:有兴奋,有欣慰,还有一种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