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除了为古先生张罗一点事,我差不多全泡在童家,希望进一步结识童家树。
童家树一连几天没回家。他这种人注定是很忙的。办宠物养殖场并不单是管理养殖,还得引进新品种啦,开展销售啦,事情多得很。
童家树挺有钱。这一点只要看他玩的摩托车就清楚了。他玩摩托,很迷。说“玩”的意思不仅指骑,他的真正的业余爱好是拆装摩托车,一弄就是大半天。别看车棚里那一盆浸在什么油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组装就是一辆价值五六万的“名摩”。
为我介绍童家树情况的并非家立,而是辛小虎。辛小虎是童家树的崇拜者。家立几乎从不讲他哥哥。他和他哥哥的性格很不一样。家立的奶奶发现我和家立比较投机,很欢迎我去他们家。家立老是用电脑或随身听封闭自己,能和他说上话的人寥寥可数——实际上,除了古先生和辛小虎之外,就没有什么人了。
童家树给我的印象很好。这才是一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呢!
这几天,我着实被童家立培训了一番。《三国英雄传》《欧巴多战争》《创世纪X》这些游戏我已能玩得挺熟练。那条电子狗“AC米兰”好像也和我熟了。
小虎这几天也常来童家,为的是要童家树提供“罂粟壳案”的线索。小虎不停地呼童家树,对方却一直关闭着手机。小虎想去宠物场找童家树,但不知道宠物场的地址。奇怪的是童家立也不知道宠物场在哪里。翻遍电话本也没找到这个单位,问遍了花鸟市场也没一个人知道。小虎还是不甘心,竟然发动起“卷席式搜索行动”,把我也动员起来了。其实我也想看看宠物场,那一定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卷席式搜索行动”听起来神气活现,其实是个笨办法,说白了就是骑着车一条街一条巷地寻找打听。我没有自行车,辛小虎就把童家那辆破黄鱼车征用了。半天一折腾,我也能熟练地把握黄鱼车了。
我们满头大汗地把小城梳理一遍,结果还是不知道宠物场的踪影。
这天傍晚,童家树突然回家了。听说我和小虎如此这般的辛苦,他乐得哈哈大笑。原来,他的宠物场根本不在这个城市,而在很远很远的扬中市。一翻地图,好家伙!那县是长江中的一个岛。
童家树说:“为了慰劳搜索队,我请你们三位先生吃晚饭。”
小虎说:“童家哥哥,是不是做成大生意了?”
童家树说:“这和请客没关系,友情为重对不对?”
小虎说:“那好,去西部牛扒城好不好?听说小黑豹摇滚乐队在那儿。”
童家树说:“不去,不去,那种乐队把人的脑袋都摇滚碎了。去鲤鱼门好不好?”
小虎说:“帮帮忙吧,那种地方没劲,不如去吃夜排档。要不,请一次通宵电影得了。”
童家树眼睛一亮:“我看不如再玩一回到处流浪。”
小虎欢呼起来。
“到处流浪”曾经是他们常玩的游戏。
摩托车当然不骑,连自行车也免了。把轮椅连同家立抬上黄鱼车车厢,我和小虎一边一个坐在黄鱼车两侧的厢沿上。车夫当然是童家哥哥。谁叫他当哥哥呢!
“车夫”还在屋里更衣。
家立大声嚷嚷:“出发了!出发了!”难得见到他这么开心的。
“车夫”趿着拖鞋出来了,一件洗淡了的红背心取代了“梦特娇”T恤,一条宽大的沙滩裤取代了苹果牛仔裤。
小虎说:“童家哥哥,帮帮忙,这一次到处流浪你别真的不带钱。”
家立说:“哥,你忘带毛巾了。”我还第一次听他叫哥。
童家树拍一下前额,回屋去扯了一条湿毛巾来搭在肩上。大热天踩黄鱼车可不能不带毛巾。
童家树打一声铃,熟练地踩车出了大门。童家是没有门槛的。菜园弄向半边街走是下坡路,不用踩,哧溜一下就滑到了巷子口。童家树打一声铃,喝一声“车来”就走在了半边街。
童家树问:“怎么走?”
童家立道:“跟着棒冰走。”
就跟着一辆驮着棒冰箱的自行车走。跟了一程,那自行车转向闹市区去,就不好跟了。那儿有人管交通。
就往小街小巷乱钻,也没什么目的,如果有目的就不算“到处流浪”了。
因为热,童家树把红背心往上翻卷到肋下。他时不时把车铃打得连响,喝着或者吼着没有确切含义的词句。车上的我们情不自禁也跟着乱叫:“嘿,呼,哈……”都很投入,很开心,都觉得找回了久违的孩提时代的快活。孩提时代的快活大多是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的快活也许才是真正的快活。
我们在一片三角形的绿地那儿做了一番休整。我们都摆开大字躺在草地上,舒服得骨头都在唱歌。
小虎说:“童家哥哥,你的黄鱼车技术不要太棒哦。”
童家树说:“这个,我是有童子功的。像你们这般大时,我差不多每晚都踩这辆车出去赚脚力呢。那时,我爸没了,妈生着病,真穷,我是大儿子,总得想法子帮帮家里。我总忘不了我第一次出去踩车。”
小虎说:“说说,教育教育我们。”
我说:“你认真点好不好。”我发觉童家树是动了真情的。
我们都沉默,等着听一个忘不了的故事。
童家树说:“是个晚上,冬天,风小刀似的剐人。我守在轮船码头门口的寒风里,等人家雇我的车。风真冷,心里又紧张——我没有营业执照啊,身体一阵一阵哆嗦。十点多钟,夜班轮船到码头了,还真有两个男人雇了我。我记得清楚,一个是大块头的半老头子,一个是魁梧的年轻汉子,都带着几大件行李。他们要去三里桥。三里桥在城北郊外,而轮船码头在城南,去那儿得穿过城区,还要走一段郊区的简易公路,挺远的。讲好十元钱的价,我就接了这生意。那时候,我的身架子也不小了,就是单薄,身上没多少肉。朝北骑,胸脯上麻麻的,都是鸡皮疙瘩,背上却痒痒的,流着汗。想着就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了,心里挺兴奋的,不停地为自己加油。踩下去一脚,就在心里喊一句‘十元’。就这么‘十元’‘十元’地默喊着踩才坚持到了三里桥,觉得嗓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儿。一到目的地,那两个家伙起了花头,说让我给他们正式发票才能付钱,不然回去不好报销。我哪有发票啊!他们说我这是非法经营,可以扭送我去派出所、工商所。那老头揪住我,我一搡,老头踉跄了一下。那年轻汉子就说我打人,抓起一块砖要砸我。就这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那时已是半夜,下起了雨夹雪。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天昏地暗。回到家时我身上全湿了。一路上,我一直在哭,我到底还是个孩子……”
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憋闷得要命。世界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啊!
童家树又说:“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这件事可能会影响我一生。我一直保留着这辆车,我会一直保留下去。”
家立好像在抹眼泪。
小虎则是长吁短叹。
童家树挥挥手,说:“好了,别说这个了,我们得找点吃的了。”
下一个行动是遇上什么吃什么。
首先遇上了一个卖南瓜粥的小摊。这种甜得挺天然的凉粥很合我们的胃口。我们在童家树的纵容下放开肚子一碗接一碗喝,终于把小摊上的南瓜粥全部喝光。
接着遇上了卖豆腐花的挑子。这一次我们每人只喝了一碗。这东西太烫。
童家树说:“大家说,现在最想吃什么?”
小虎说最想吃臭豆腐干,我说最想吃玉米棒子,家立说最想吃五香螺蛳。最后一致决定专找五香螺蛳。
在嘻嘻哈哈的笑语声里,黄鱼车又出动了。
穿过几条小巷,车到三步两条桥。这儿是两条小河的交接处,走下小石桥只要走三步路又上了另一条小石桥,所以号称“三步两条桥”。那儿有一个专门经营五香螺蛳的老头莫阿六。
莫阿六头发全白,身板倒还硬朗。他是认得小虎和家立的,说:“你们两个‘小把戏’怎么好久不来了?”
家立说:“我们家搬到菜园弄,到这儿蛮远的。”
莫阿六说:“你哥哥倒是来过几次,有时骑摩托,有时乘小轿车来。乘轿车来吃螺蛳,滑稽不滑稽?”
童家树说:“阿六,你的螺蛳呱呱叫,五星饭店也是拿不出的。”
小虎只吵着吃螺蛳。
莫阿六道:“小虎,你忘啦,这儿有个规矩的——四句头,还记得吧?”
小虎说:“怎么不记得,你听着:卖螺蛳,莫阿六,罐头里厢笃笃肉,一碗螺蛳一碗壳,吃了螺肉还你壳。”
莫阿六笑得合不拢嘴。
莫阿六的五香螺蛳确实很讲究。买进螺蛳先要一粒一粒选过,不能混进一粒死的。选过之后在清水里养三天。说“养”还不确切,当说“囚”,因为不喂食。每天换水一次,第一天加一片姜一匙酒,第二天加两片姜两匙酒,第三天加三片姜三匙酒。这时,螺蛳的肠子已全部排空,却还不至于饿瘦,便可以派用场了。莫阿六家有三口大缸,轮着周转。煮螺蛳最难的是把握火候,煮得不透或过头都会使螺肉难以吸出,就会失去一种快感。香料分三次下,先甘草,后茴香,起锅之前下一点酱,连螺壳也滋味十足呢!食客恨不得把螺壳也嚼了下去。
卖螺蛳以盆为单位,每个盆上配一根牙签。这儿没有凳子,端了盆就去石桥栏上坐,这桥那桥一片吸吮声。感觉水面上有风,爽爽地从桥洞里穿过。屁股下、大腿下的石桥栏凉凉滑滑,是不知坐过多少人的。每个人的嘴唇和眼睛都是亮亮的,每个人都有点手忙脚乱。螺蛳的味很鲜。这种特别的鲜味,用味精是绝对配不出来的。
听得桥下扑通有声。莫阿六就问:“谁把螺蛳壳丢河里了?”
螺壳是不可以乱丢的,还得归还在盆子内。这便是“吃了螺肉还你壳”。否则莫阿六要收双倍的钱。这规矩蛮有趣的。
家树说:“阿六,你卖螺蛳的利润好不好?”
莫阿六说:“我现在不靠这个的。我儿子当承包厂长,钱是不缺了,我卖螺蛳只是解解闷气,窝在家里蛮难受的。”
家树说:“难怪,莫家螺蛳已经不大正宗了。”
老人一惊:“咦,倒说说!”
家树笑道:“只一点小问题。”
老人着急:“说说,快说说。”
家树说:“原来是不用这种牙签的,是用皂荚刺的对不对?”
老人松一口气:“哈,你还记着这个啊!”
归途上,我们还在念莫阿六的广告词:
卖螺蛳,莫阿六,
罐头里厢笃笃肉,
一碗螺蛳一碗壳,
吃了螺肉还你壳。
我们念了一遍又一遍,开心死了。
车到半边街,小虎才想起他的正事,逼着童家树向他提供“罂粟壳案”的线索。
家树一边踩车一边问:“自从防疫站来检查,你们店的生意怎么样?我是打听过的,突然又兴隆起来了对不对?”
小虎说:“这又怎么了?我是问你谁造了我们的谣。”
家树说:“小虎,想一想,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看作一种广告策略?这种事传扬出去,人家还不来尝尝方桥面?方桥面的知名度不是大大提高了?”
小虎一怔:“童家哥哥,难道你……”
家树笑道:“不错,制造传闻的人就是我。”
小虎想一想,一巴掌拍在童家树背上:“嘿!你这个家伙!”
“罂粟壳案”竟这么化解了。我觉得挺遗憾的。是的,我倒是希望不断地有些案件让小虎侦查,我实在不喜欢他去做什么生意。
我忽然想:有了!何不把“假币案”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