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的地点定在共青林。
辛小虎自告奋勇去采办野餐食品。古先生有医院的规章制度管束,他说他会“相机行事”“打的赴宴”。结伴去共青林的只有我和童家立。
地上有爽爽的风,天上有白白的云。马路刚洒过水,人行道上有一个一个美丽的花坛。
我和童家立在人行道上并肩而行。当然,家立是用轮子在走路。他坚持不让我推轮椅。这么多年来,家立从未中断过站起来走路的努力。他哥哥早就想为他买一辆最先进的电瓶轮椅,可他不要。他坚持用这种最简单的轮椅,以手代替他的脚。
米开朗也坐在轮椅上。一上街,这家伙就有点紧张。
我提醒家立控制好米开朗,别让汽车喇叭把黑猫吓逃了。
家立说:“都说猫能在几里,甚至几十里路之外自己回家,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这一类故事我听过许多。
家立说:“猫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又不会问路,也不像狗那样预先撒尿做路标,是怎么认路的呢?”
我说:“你放心好了,动物大多有特异功能。”
家立说:“不错。有些动物就吃了特异功能的亏。你听说过骆驼认墓的故事吗?”
家立就讲骆驼认墓的故事:在大草原上,有的牧民在埋葬亲人时是不立碑不建坟包的,只杀一头驼羔陪葬。以后,每年到祭祀扫墓的日子,只需放开母驼的缰绳,母驼就会在茫茫的草原上准确无误地找到墓地。母驼找到埋驼羔的地方,嗅着萋萋芳草悲鸣不已……
这个故事非常凄美动人。
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座江南小城,表面上是寻找汇款人“包德”来了,而我的兴趣所在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想亲眼看看被我哥哥救起的三个人现在是怎样的一种人,如何生活着。他们似乎和我家、和我有着某种关联,使我和奶奶牵肠挂肚。我实施“XB行动”,只是想知道而并不想计较他们什么,但是,当我一踏上这块土地,我不知怎的就计较了起来。回想起来,从一到小城,我始终没法使自己真正快活。这一刻,我知道童家立要为我哥哥办生日野餐,才明白了自己快活不起来的原因。
走到共青林象征性的“门”时,我坚持推起家立的轮椅。我从心底感激家立:我终于能在这座小城里听到有人谈起我哥哥了。
轮椅在林中小道上慢慢地前行。
我看不见家立的脸,可我知道他在眺望着。
那片林中草地又像天国一样灿烂地出现在林荫道的尽头了。
我恍然觉得我也是坐在轮椅上,向那片草地、那座雕像轻轻地滑去……
我的听觉把蝉鸣删去了,把沙沙的轮子声删去了,把天地间一切的声响删去了……我在紧张地期待着童家立说出他救命恩人的名字,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我觉得我的期待坚硬而脆弱,就像一块玻璃。
一声呼喊从我们左边的林子传来:“家立!奔奔!我在这儿呢!”
是辛小虎在召唤我们。
几棵樟树围成一圈,伸出的枝丫呼应着像在玩一个游戏。一株秀气的青枫向这个圆圈倾斜,仿佛也想参加。这一带的草地厚实而干净,踩上去有一种使人愉快的弹性。小虎说这儿叫“老地方”,是他和同学常来的地方。
从这儿可以看到雕像的侧面。这地方选得不错。草地上铺开两张报纸,上面摆着一堆瓶装饮料和杂七杂八的零食。显眼的是一个圆柱形的漂亮盒子,装的当然是生日蛋糕了。
米开朗一跳就到了报纸上,好奇地拨拨这个拨拨那个。我和小虎帮助家立从轮椅上下来,让他坐在草地上。小虎说古先生已托人带信来了——他要做几个麻烦的身体检查不能来了。
我们三个人围着生日蛋糕坐了下来。
小虎就急着问:“家立,快说说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家立说:“还没想出来吗?”
小虎说:“帮帮忙,别卖关子了。”
家立说:“奔奔,你来猜一猜。”
我说:“要生日蛋糕,说明是一次生日聚会。”
家立说:“不错。问题是谁的生日?”
小虎说:“家立你烦不烦,我肚肠都痒了。”
家立把蛋糕盒上的红绸带解下来,系到米开朗的脖子上,说:“今天是老米的生日。”
小虎说:“什么?为它过生日啊!”
家立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听到我身体深处“哗啦啦”响了一下,是玻璃被击碎的那种声音。我觉得憋闷烦躁,觉得太阳穴那儿胀得厉害,觉得背脊上的汗在往下淌,像一条条凉凉的小蛇……
世界在《生日快乐》的歌声里变得不真实:树是紫的,草是白的,云是绿的……
我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我很响地咳了一声。树是绿的,草是绿的,云是白的……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家立和小虎在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大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笑,我是在嘲笑我自己。
蛋糕被切成四份。
黑猫不喜欢这种甜食,敷衍地舔了一下就不肯再碰。
家立说:“小虎,你怎么不采购几个茶叶蛋?”
小虎说:“鬼知道是为老米过生日啊!”
家立说:“你采购的东西太少了,连肚子也吃不饱。”
小虎说:“好吃的东西自然会有的,我也卖个关子好不好?现在……现在干什么?”
家立说:“现在调到故事频道好不好,每人讲一个故事。”
小虎正举着橘汁瓶,说:“好,每人吹一个牛,还都得和瓶子有关。”
我说:“瓶子有什么好讲的,我们每人讲一个和雕像有关的故事怎么样?”
小虎说:“雕像就雕像!我先讲一个。”
小虎讲的故事是从古先生那里听来的:
为了了解人体肌肉的走向,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一心想解剖几具尸体。可是,这在16世纪的意大利是教会严令禁止的。米开朗琪罗仗着和一家教会医院院长有些交情向院长开了口。院长说,够了,你刚才说的我一句也没听见,我还有事,先走了。院长走了,却故意把陈尸室的钥匙忘在了米开朗琪罗的咖啡杯旁边。米开朗琪罗心领神会,半夜时分悄悄地开门进了陈尸室……
家立打断小虎的话,说这个不算,因为这不是雕像的故事,而是一个雕塑家的故事。
小虎说:“不算就不算,亏得我肚子里故事多着呢。”
小虎讲的第二个故事还是从古先生那儿批发的:
在米开朗琪罗之前,所有关于耶稣受难的画像或雕像中,耶稣的头和并拢的双膝都是朝同一个方向的。富有独创性的米开朗琪罗把耶稣的头和膝改成朝相反方向扭动,使作品产生了强烈的肉体与精神的冲突……
辛小虎的第二个故事勉强过关。故事虽然涉及雕像,但实际上还是一个雕塑大师的故事。
小虎说:“行了行了,轮到你们讲了,听你们讲出真正的雕像故事来。”
家立讲的故事:
《大卫》是米开朗琪罗的代表作之一。大卫像在搬运过程中暂时停放在佛罗伦萨市政大楼的门厅里。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一张沉重的椅子从楼上向大卫像掉下来!米开朗琪罗正在场,冲着大卫像大喊:“大卫,快躲开!”大卫向右一闪,椅子砸在左肩上。大卫屈举的左臂齐肘部处断裂,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若是大卫不闪避,它就整个儿完了……
小虎起哄道:“帮帮忙,雕像怎么会躲闪哦!吹牛!”
家立说:“古先生常说,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有生命的。”
小虎说:“古先生是用艺术的说法说艺术作品,说说就玄了。其实雕像再高级也是个石头人,对不对?”
我讲了《猎人海力布》的故事。
小虎说:“帮帮忙,你这个是民间故事,不算。”
家立说:“民间故事不是故事吗?这才是真正的雕像故事呢。”
小虎在快餐店订了四份套餐,讲好十一点钟送到这里的。快到十二点了,还不见快餐送来,把小虎气得要命,骑车追究去了。
征得家立同意,我坐上了他的轮椅,说要体会一下坐轮椅的滋味。我是借口离开这个“老地方”,我烦透了这个为一只猫举办的生日野餐。
不一会儿,我已经能灵活地操纵轮椅了。我驱车在林中穿行,最后向那片林中草地驶去。我听见草在轮子下的声响,我听见蝉在远远近近的地方聒噪,我听见风在戏弄着这儿那儿的树叶。
我的内心相当平静,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这是一潭透着幽暗的青灰色的水,没有鱼,没有贝,没有小草……
轮椅载着我驶上了环绕林中草地的水泥道。一只忽飞忽停的白蝴蝶引着轮椅按顺时针方向滑行。白蝴蝶突然不负责任地飘然而去,消失在林子深处。
风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原来天空中有了许多匆忙的云朵。
一片淡灰的云把它的阴影铺在林中草地上。
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我的视野的边缘闪了一下——是草地中央的那座雕像。是的,这正是我哥哥的背影!我转动轮椅,正对了雕像的背。我惊诧于我的发现。我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哥!”我希望雕像如同大卫那样转过身来。
云影在哥哥的背上滑动,滑动……
雕像似乎在微微地动。我揉了揉眼睛——哦,分明在动着!难道雕像在哭泣?是的,只有哭泣着的人,背部才会这样耸动。
我并没有从轮椅上跳下来向哥哥奔去,因为我当即醒悟到雕像的哭泣只是我的一种错觉。尽管如此,当我驱车绕到雕像正面时,我还是在雕像的脸上寻找着流泪的痕迹。
雕像是会流泪的,当然,你得用心去看。
这时,有一个穿白T恤的人在向雕像走来。
他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摩托头盔。他笔直地走过来,一路仰视着雕像的脸。离雕像四五米时,他站定了,摘下墨镜,依然仰视雕像的脸。他很年轻,很强壮,脸上有些汗。他把头盔放在草地上,把墨镜放在头盔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把点着的烟搁在雕像基座的边沿上。
我立即断定这个人是常常这么做的,因为我注意到基座下的草丛里有着不少燃剩的烟蒂。啊,一定是这样的!我几乎屏息着注视他的行动,心里相当紧张。 '
这个人是谁?
我驱动轮椅向他靠拢。
我用眼睛问他:你这是为什么?
他明白了我的眼神,轻轻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叫张俊华。”
这句话使整个草坪、整个共青林、整个城市、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明亮起来,灿烂起来。
他认出了我坐着的轮椅,说:“这轮椅是我弟弟的。”
他就是童家树。
当辛小虎捧着四盒快餐回到“老地方”时,一个特别的团圆实现了:童家兄弟和辛小虎都是我哥哥救起的人,我哥哥则在不远处俯视我们四个人。
四个人围坐成一圈。
家树说:“你们聚会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张俊华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虎冲着家立说:“帮帮忙,家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立吐了一下舌头。
家树掀开一盒盒饭,看里头的内容,问:“这么一盒多少钱?”
小虎说:“九元一盒。那店就在我家对面。”
家树说:“质量不错,难怪你家方桥面店近来冷落了不少。瞧,连你也被他们拉过去了。”
小虎说:“面条能带这儿来吗?再说,我这也是帮老爸老妈做市场调查对不对?”
家立说:“小虎,你怎么去这么长时间?”
小虎说:“别提了,正遇上我家遭殃。”
家树说:“你们家遭什么殃?”
小虎说:“一辆白汽车停在我家门口。白汽车上有一行字:卫生监察。这还有好事啊?一群穿白制服的人在我家搞突然抽查呢!我老妈急出一头汗。”
家立说:“查就查呗。”
小虎说:“那当然,怕什么。就是怕万一……”
家树说:“是不是查你家那个祖传的面汤汁?”
小虎说:“对了,他们就是冲这个来的。临走还取了一碗面汤去,灌了好几个试管,说要送上海去化验。咦,童家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个?”
童家树说:“我怎么不知道?到处都在传说方桥面店的面汤为什么鲜,而且吃了还想吃。古先生就是一个,住医院呢,还天天念叨着吃方桥面。小虎,这其中的原因你总知道吧?”
小虎说:“知道,是我们家祖传秘方。”
童家树说:“问题是,这祖传秘方中有没有违禁的东西?”
小虎说:“帮帮忙,不见得有砒霜吧!”
童家树眯眼说:“不是砒霜,是别的……小虎,透露一点点可以吧?”
小虎说:“帮帮忙,我怎么知道!”
家树说:“都在传说,小虎家那个面汤里放了罂粟壳。”
童家立说:“啊?鸦片!”
家树说:“是鸦片花外头那层壳。这东西虽是边角料,可里头多少还有一点那个成分对不对?”
小虎说:“无稽之谈!我们家到哪儿弄这种东西?去金三角?见鬼了,都有毛病啊……”小虎越说越激昂,汗淌得泉水似的。他把汗衫脱了,撑着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活像一个土匪司令。
米开朗感觉气氛不对,装作追蝴蝶,避得远远的。
我说:“小虎,你怕啥?不是去化验了吗?”
小虎说:“我怕什么?怕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