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门没关,端阳准会连夜回红石村去了。端阳在弄堂口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就去找三个新结识的小朋友,准备就在“大本营”那儿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红石村,他今天再不想见到那个恶心的大福师了。胡顺他们三个把酱园后院称为“大本营”,听起来挺神气的。
推开大本营的门,端阳学了一声猫叫:“喵呜……”
里面有一个孱弱的声音在应答:“是端阳吧?”
棚屋里只有小弟一个人在。小弟说大米出去耍猴戏挣钱了,胡顺下午就出城去了。小弟的精神明显地见好了,坐在一只小竹椅上编篮子。
端阳说:“天这么暗了,你还编啊?”
小弟说:“我在黑头里都能编的。几天没干活了,心里没着落呢。”
端阳说:“我再看看你的伤口。”
小弟说:“不用看的,好多了,是你的药起作用了。那是什么药?”
端阳摸摸小弟的额头,好像不发烧了,说:“你别编了,我们说说闲话吧。你是常熟人,这里是你的家啊?”
“这里是恒记酱园的后院。恒记酱园关门了,老板一家人都逃难去了香港,这里的前门后门都砌墙堵死了。我爸常为这里做竹工活,你看,这些酱缸盖都是我爸的活呢。”
“你爸呢?”
小弟默了一会,轻轻说:“我家在西乡,我爸我妈都死了,是被鬼子打死的。”“他们用刺刀……”小弟的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端阳默了一会,说:“我爸也是,他是摇航船的,被小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你家还有人吗?”
“有个妹妹,在城里做童养媳,他们对她很凶……妹妹太苦,我一定要把她赎回来。那时,我家欠了那家的钱。”
“你靠什么赎啊?”
“我会竹匠活,从小跟爸学的。家里的房子被鬼子烧了,我知道这里有棚屋,就来了,来这里还能卖竹器。”
小弟放下手里的活,从竹花里找出一把豁了口子的芭蕉扇给端阳,自己找了一把竹编的扇子来拂凉。小弟的两个手指绕着布条,必是做活时受的伤。这里的蚊虫明显比别的地方少,小弟说是因为蚊子不喜欢酱的气味。这个院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酱的味道,说不上是香还是臭。
小弟看看天空,神往地说:“快到中秋了。那时候,在自家屋前纳凉,听老故事,捉萤火虫儿,多好啊。”过一会又说:“我妈把南瓜粥预先吊在井里晾,到乘凉了再拿上来吃,甜甜的,面面的,凉凉的,真舒坦哎!”
听着,端阳想起父亲带着自己放鸭子、摇航船的往事,心里一牵一牵地难受,不觉垂下泪来,便偷偷抬手抹泪,却发现小弟也在偷偷抹泪。可恶的东洋鬼子来了,全常熟、全中国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啊!
端阳说:“他们两个不是本地人,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小弟就说起胡顺和大米的身世来。
胡顺是湖南人。一天,胡顺下湖甸放牛回家,发现整个村子已经成为一片瓦砾,在村子里的人都死了。一个垂死的邻居告诉胡顺,他妈遭一群鬼子兵的轮奸后,自己投井自杀了。胡顺知道父亲在江南一带组织武装打鬼子,就千里迢迢来到了江南寻父。他并不清楚父亲的确切行踪,只能一边讨饭,一边打听父亲下落。他遇上了耍猴的流浪儿大米,后来又结识了小弟,三个人就住到了一起。胡顺还在寻找他的爸爸,今天又出城去了。大米是苏北人,父母都病死了,和爷爷相依为命,他跟着耍猴戏的师傅出来闯江湖,师傅病死后,他就只好单独干了。他本来还有一头山羊,现在只剩下黄毛一个“演员”了。胡顺一边帮着大米耍猴戏,一边跟着小弟学竹匠活,他实在厌恶乞讨的生涯。因为从小跟师傅闯江湖,大米为人挺活络的,有时还会长出第三只手来捞点外快,拿他的话来说,那叫“天下第一行”。
听了小弟的介绍,端阳坐不住了,说这就去看看大米是怎样耍猴挣钱的。
端阳说:“他这会儿会在哪里淘江湖呢?”
小弟说:“没个准,你只顾往灯亮人多的街走,老远就能听见大米的小锣声的。”
端阳刚走到大街上,就遇上了正在到处找他的大福师。
大福师说:“端阳,你也不说一声去哪儿,我派徒弟去找你了。”
现在,端阳一看见这个胖子就来气,说:“我吃过晚饭了。”说着就要走开去。
大福师拦着说:“嗨嗨,今晚我提前下班,要陪你去听书,不是说好的吗?走吧。”
端阳说:“不去。”
“咦,你不是喜欢听书的吗?”
“从今天起,不喜欢了。”
“鬼话。”
“我今晚也不到你那睡觉。”
“去哪儿?”
“你别管。”
大福师当然知道端阳的情绪是从哪儿来的,说:“家伙,我知道你烦我,在肚子里骂我呢,对不对?要真这样,今晚的书你一定得听。为啥?因为一听书,你对我就不烦了。你信不信?不信就去试试。”
端阳说:“这会儿我只想回红石村呢,听什么书啊!”
大福师认真了,说:“小王八蛋,还来劲了是不是,你还真信不过我大福师了是不是?行,就算你最后给我一个面子,可以吧?我和你父亲是几十年的朋友,别看我的面子,就看你父亲的面子,可以吧,你个小王八蛋!说吧,这个面子给不给?”
大福师一向一团和气的,这一发火,倒把端阳镇住了:“怎么给?”
“去听书啊。走啊!”
端阳叹了一口气。
端阳被大福师拉扯着到了仪凤书场。那里正在开讲《王佐断臂》。看见水牌上这个名,端阳就想起了小弟腿上那条可怕的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