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分,狗吠声起伏的啸君园照例安静了下来。小月轻轻走到医务室门口,和坐在医务室的丁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
丁医生走进病房,撩起值班床的蚊帐,把手中的一叠纱布轻轻地按在小岛的脸上。熟睡中的小岛觉得有点憋闷,深吸了一口,挺舒服的,又深吸了一口,便直接从睡眠中进入了昏迷。纱布里有乙醚,是一种神经麻醉药。
小月从小岛口袋里取出钥匙,把通向里半间的栅栏门锁打开了。
特派员和沙四龙同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丁医生朝特派员打了个“别动”的手势,又示意沙四龙跟他行动。特派员的腿上有比较严重的刑伤,行动不便。
松井睡在医务室的一个套间里。丁医生曲起手指轻轻地敲响了套间的房门:“松井君,松井君……”
松井在里头应道:“什么事?”
丁医生说:“86号的情况不大好。”86号是特派员的狱号。
松井刚跨出房门,他的脖子就被沙四龙孔武有力的胳膊勾住了,一叠纱布同时闷住了他的鼻和嘴……
挺顺利,一切都干净利落。住在另外一间房间的鬼子兵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丁医生给两个日本同行的乙醚量是两个小时。出于心理原因,沙四龙下了他们的枪后,还是把他们捆绑在了病房的栅栏上。与此同时,小月已尽可能多地将药品和器械收进了一个布包里。后方医院是非常需要这些药械的。
丁医生看了一下手表,打了个手势。四个人便悄悄走进刑讯室旁边的一个空房间,通过一个窗子到了曲廊里。小月在前头领路,丁医生扶着刑伤遍身的特派员随后,沙四龙提着手枪断后。
大米已经等在了破漏窗那儿。
小月悄声说:“大米,情况怎么样?”
大米说:“有情况,院子里有一条狗没出操,昨天它的前爪受伤了。有生人进园子,它会叫起来。怎么办?”
丁医生说:“你可以走近它吗?”
大米说:“我可以走近它,你们不可以。”
小月已经猜出了丁医生的想法,从包里找出了那个装乙醚的瓶子。
丁医生把瓶子交给大米,说:“你把这个瓶子放在狗嗅得着的地方,然后拔掉瓶盖。”
“让狗闻吗?”
“对,这是麻醉剂。注意,你离开之前才能拔掉瓶盖。拔开盖子之后,你得赶紧离开。”
大米明白了,拿着瓶子进了假山那边的“狗宿舍”。
那条没有出操的狼狗对不让它出操很愤怒,冲着走近来的大米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滚动的吠声。拴住它的索子被绷得紧紧的。
大米用亲热的声音招呼它:“亚高,亚高……”
拴狗索子稍稍松了一点儿。对能叫出它名字的人,狗总会客气一点儿。
大米把药瓶子放下,拔掉瓶盖子后立即退开。
这里的狗都是经过“缉药”训练的,对药味十分敏感,潮湿的鼻子立即咻咻地对准了瓶子口,嗅一嗅,又嗅一嗅……来不及叫出声来,这条叫亚高的狗,就“啪”地倒在了地上。
大米退出狗宿舍,朝破漏窗那边打了个“成功”的手势,就掩身在假山那儿警戒着那边的兵宿舍。
特派员有伤,通过漏窗时还是费了点周折。
小月领头进入了黄石假山的山洞,熟门熟路地到了虎头石那儿。这时,小月忽然想到一件事,问跑进洞来的大米:“大米,那个药瓶呢?”那个放在狗鼻子前的空瓶子很有可能造成行动的提前被发现!
大米明白了,又跑出洞去。
小月把手电筒照准了虎头石对面的石壁,说:“就是这儿。”
沙四龙一用劲,就推开了一块石块,露出黑黪黪一个洞口。石块一块块搬开,洞口很快得到扩大——可以进入了!这就是虎道。
五个人进了虎道,由丁医生提枪开路,沙四龙扶着特派员随后。小月和大米把虎道口重新堵上后才离开。这也是为了延迟行动的被发现。这里驻着的正是擅长追踪的军犬,如果行动在短时间内暴露,就有很大的危险性。
园子里进行得还算顺利,园子外的接应却遇上了一连串的麻烦。
按照大福师的布置,四点四十分,端阳就到了阴阱口附近。经过这里的马路,一边是半野园的围墙,另一边是虞山的山坡,在这条名叫山前路的荒僻的处所,出现一个逮蟋蟀的男孩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端阳出门时是看过钟的,估计这时一定是过了五点钟了,可预期中的汽车还是不见踪影。大福师给阿邦的任务是在五点左右,把一辆小汽车停到阴阱旁边。这样,一方面能使脱险的人尽快转移,摆脱军犬追踪的危险;另一方面,能遮挡住半野园大门那边岗哨的视线。这里离开半野园的大门不足百米,一些灌木丛不足以掩蔽从地下冒出来的人。大福师自己在一个秘密的地点接应脱险的同志。
这辆重要的汽车迟迟不到,使端阳非常焦急。
阿邦的汽车是准时出发的,是被山前路临时设置的路卡截住了,没法过来。
端阳藏身在最靠近阴阱盖的一丛灌木丛后,紧张地谛听着从阴阱盖下传来的动静。端阳希望听到动静,又害怕听到动静,这样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端阳抬头看看天,心里在说:“老天爷帮个忙,来点雾吧,来点浓雾吧!”
老天爷一点儿也不帮忙,天光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亮起来。不远处传来嘈杂的狗吠声——那是鬼子在驯狗。狗东西们,你们可千万别跑到这边来!
端阳终于听到了汽车马达声,探头一看,心头一紧——来的不是小轿车,而是一辆装着铁壳车厢的军用卡车!卡车是从半野园里驶出来的,直向这边过来。端阳往灌木丛中一躲,单等卡车驶过去。
卡车却靠边停下了,而且一只前轮正好压在了那个性命交关的阴阱盖上!
端阳暗叫不好,赶紧往灌木丛深处闪避。
卡车驾驭室两边的门都开了,一边走下一个伪军,解开裤裆在路旁哗哗地撒尿。端阳稍稍松了口气,撒尿就撒尿吧,撒完了赶快滚开!
这两个家伙撒尿的时间偏偏特别长,哗哗个没完没了。
端阳定睛看时,这两个家伙竟是他认识的——一个是红鼻子,还有一个是红鼻子的老搭档小个子。想不到这两个家伙在要紧关子还来凑热闹,真把端阳气死了。
红鼻子和小个子撒完了尿还是不肯走,回到车子旁站住了,小个子还派香烟呢!两个人就肩并肩地靠在车子上抽起了香烟,一边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什么事。他们中间隔着的就是那个阴阱盖!
端阳心里紧张得要命,要是丁医生他们在下边发信号,那可真是糟了!
端阳担心的事马上就发生了——阴阱盖下边的人在当当地发出信号呢!两个抽烟的家伙吃惊地往脚下看——这盖子怎么会当当地响呢?
红鼻子首先反应过来,朝小个子打个手势,意思是让小个子别出声,自己蹲下来等待着阴阱盖的再次发声。
果然又当当地响起来。这一次连端阳也听见了。
糟糕!太糟糕了!
红鼻子站起来,警惕地往四下里张望,而后又看看阴阱盖,看看不远处的半野园围墙,突然明白过来,做个手势让小个子原地监视着,自己返身向半野园大门的方向奔。半野园的大门口有鬼子的双岗。
眼看着精心策划的“蟋蟀行动”在最后关头泡汤,端阳太不甘心了!在这一刻,端阳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镇定自若的阿庆嫂,好像听得阿庆嫂说:镇定,再想想……
很多时候,办法就在“再想想”之后。
端阳想出了办法!
端阳不顾一切地从灌木丛中跳出来,拦在红鼻子身前,喊一声:“洪排长!”
这一声把红鼻子吓得趴到了地上,翻个滚,拔出了手枪。
端阳张开双手,说:“洪排长,是我呀!”
红鼻子用枪指着端阳:“小三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逮蟋蟀。”
红鼻子的黄眼珠慢慢滚动,说:“在这儿逮蟋蟀?”
端阳举起手里的蟋蟀管子:“瞧。”
“小三子,是不是有人进半野园了?”
端阳想,这倒是一种解释,就顺杆爬,说:“园子里的蟋蟀好。”
红鼻子冷笑一声,回头对小个子说:“把他看住了!”说着又要往大门方向跑。
真是急中生智,在这关键时刻,端阳的脑子里忽然闪亮了一下,说:“洪排长,你要倒霉了!你跑过去就要倒霉了!”
红鼻子说:“嗨,小子,我告诉你,我要立功了。这阴阱盖下一定有人,对了!我想起来了,是那两个从监狱里转过来的新四军吧?”
端阳说:“没错,你说对了。”
红鼻子得意地笑起来:“嘿嘿嘿……今天我遇上好运了……”
端阳说:“这两个人如果再被抓住,你就惨了!他们怎么从监狱转这儿来的?是你!是你配合了新四军!不是你放我进的牢房吗?你明白没有?事情闹开来,我说你是我们买通的。我一口咬死你!”
红鼻子的脸上先是一紧,又松开来,把枪口抬起来,说:“好,我先毙了你!”
端阳说:“被抓住的人都会这样说,你赖不掉。”
小个子走近来,在红鼻子耳边嘀咕了几句,红鼻子执枪的手就垂了下去。他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玄乎,事情闹出来,自己确实有点脱不清。
小个子又说了几句悄悄话,是在做参谋呢。
红鼻子对小个子说:“真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我们一走了之。不然,恐怕有大麻烦……”
红鼻子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把枪往腰间一别,说:“二牛,走车。”
这时的端阳已经完全镇定下来,说:“洪排长,你走了,还有危险。他们从里头出来,门口那些日本兵可能会发现,鬼子的狗也厉害。”
红鼻子没料到这个男孩子居然还敢得寸进尺,想发火,又觉得端阳说的话不无道理。如果那两个人被抓住,自己曾在这里停过车,那就更说不清了!
端阳说:“车厢里装的啥?”
红鼻子没反应过来:“哦?”
小个子倒机灵,说:“要做做到底,带他们离开!”
“啥?帮他们?”
小个子在红鼻子耳边又嘀咕一通,可红鼻子还是犹豫不定——这是不是太荒唐啦!
小个子说:“大哥,该断则断,不能犹豫啊!否则要出事。你是知道那个肥田的……”
红鼻子把端阳招到身边,说:“小三子,你把我害苦了。到了这一步,我也想通了,我们到底都是中国人,你就让他们出来,我带你们走,带你们出城。我豁出去了,我送佛送到西天!”
这倒是端阳没有料到的:“真的?”
红鼻子改用了诚恳的语气,说:“我做件好事,就当是留条后路吧。车厢里装的是皇军走私上海的货,城门上不敢查的,已经给卡子上打过电话了。快吧!”
说话间,小个子已经把车子发动,把车轮从阴阱上移开了。
退路已经没有,端阳四下观察一下,不见有危险,在阴阱盖上敲了三下,和下边的人合力把笨重的阴阱盖移开。首先出来的是丁医生。
丁医生见是一辆军车,紧张地要拔枪。
端阳赶紧说:“丁医生,没事!这是洪排长,自己人。”
丁医生和红鼻子同时吓了一跳:“自己人?”
端阳赶忙在丁医生耳边说清了情况。
丁医生的目光盯住了红鼻子的眼睛。
红鼻子点着头,说:“都是中国人,兄弟我帮个忙。”
丁医生迅速和接着上来的特派员和沙四龙通了气,回头说:“洪排长,谢谢你。”
小个子已经打开了后车厢门。车厢里码着许多功能纸箱,不知里头装的什么东西。车厢和驾驶厢之间是相通的,只隔了一道油布,而且油布上还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窗洞。这很重要,车厢里的人可以监视车头里的人。
丁医生和特派员下了决心。
丁医生说:“上车!”
端阳没见到和公公,问小月。小月不说话。
端阳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小舅舅,想问小舅舅。
沙四龙没时间说话,说:“端阳,来,把阴阱盖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