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是苏南俗语,这里的“书”指苏州评弹。评弹是评话和弹词的合称。
书场是茶馆兼营的。茶市既罢,将桌凳稍加调排,就成书场了。书台是固定的,木制,高二尺左右,两边各有阶梯接脚,有三级,取“连升三级”之意。台上置桌椅。桌是“半桌”,开评话(俗称“大书”)时横置,开弹词(俗称“小书”)时竖放。桌帷和椅披用彩缎制成,配以明黄流苏,场子里顿时就有了艺术气氛。椅子上还有蒲团,用素色缎子饰面,挺讲究的样子。蒲团有来历,是当年乾隆爷赐予的。相传乾隆下江南时召评弹名家王周士御前说书,见王周士站着难于弹唱,特赐蒲团准坐,蒲团从此成了书台之宝。墙上有水牌,写明所请先生、日夜场所弹唱的书目。又有对联,如:“舌灿莲花弹唱离合悲欢,胸中成竹评说今来古往。”
紧靠书台的长桌称状元台。原称老人台,为年老耳钝者特设,后来少壮者常杂坐其间,名不副实,索性更名。
书场一般开下午场和夜场两场。夜场书更受重视,都是说书先生的看家书目。
场子里有提篮小卖,无非是西瓜子、南瓜子、花生米和五香豆之类的消闲小吃。回想起来,这些提篮小卖的妇人在无意间为评弹培养了观众呢!我跟着大人去听书的本意就是为了这些小吃,后来耳濡目染,慢慢喜欢上了听书。
一个堂倌来为汽油灯充气,另一个上台为说书先生备茶水。这是开书的信号。提篮小卖的赶紧收起生意。
男先生和女先生上台了,亲切地微笑着,一举一动都挺考究,努力携带一点书卷之气。
开书前,书场门口总有些妇女挤挤地站着。她们是来听开篇的,更是来观赏女先生的“行头”的。女先生的服饰化妆都十分考究,一排书说十五天,每天的服饰不会重样。那时,小镇上的时装潮流可能是她们引领的吧。所谓“开篇”即是正书之前加唱的小段子,和正书无关。常唱的名篇如《宝玉夜探》《莺莺操琴》《战长沙》《林冲踏雪》等,辞藻极其精美,是文人和艺人反复打磨出来的精品。“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这一些文学味极浓、音乐性极强的句子使我钦佩尤加。
开篇之后,收场的门帘就放下了。门口的妇人自动散去,一路上还在津津有味地延续着关于服饰和嗓子的话题。
男先生穿长衫。衣料相当讲究,不是毛哔叽就是派立司。衣袖长出几寸,连同白衬衣的袖子一齐翻折成洁白的一截。先生带上书台的还有老三件:折扇、手帕和醒木。三件皆有实用,又都是道具。尤其那折扇,一会儿是刀枪剑戟,一会儿是船帆状纸,说什么像什么,神了。衙门里案桌上的木块称惊堂木,在说书先生这儿就叫醒木。关节处拍一记醒木,也能惊天动地,吓走听众的瞌睡虫。琵琶和三弦是早就备在半桌上的,那样般配地并放着,任从什么角度看都能看出线条和木质的美感来。
那时,我与其他孩子一样,对这两件乐器并无好感。使我们入迷的是故事,对打断故事的弹唱挺烦的。最怕先生抱起乐器来慢慢地唱。“小书一段情,大书一股劲。”听评话就没有这个麻烦,醒木一响,故事哗哗地流。
起先,听唱是被迫的,后来,居然就渐渐地听出些好处来了。蒋调的清雅,徐调的温软,琴调的潇洒,张调的激昂……到能接受弹唱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大孩子,再不好意思拉着大人的衣角进场听“白书”了。
几个大孩子凑在一起商量,想出了“派代表”的穷办法——每个人凑点钱,供一个人去听书,次日找个时间让他向大伙传达。派出的代表是我们中最能模仿说书人的,受此重托,竭力地绘声绘色,却远远没有原版的生动迷人。故事是有的,但听半天也“进不去”故事里。这是怎么啦?想想这个问题,多少使我悟出点艺术的真谛。说书人远远不只在讲故事,他们把难叙之事娓娓道来,把难状之物呈之目前,把难言之情诉出微妙,看似随口而出,其实句句都是有心的:有时细针密缝,有时一表千里,说噱弹唱演,皆追求具体、生动、传神。这种追求是和小说一致的。那时候,我是非常钦佩那些评弹艺人的,惊讶于他们能凭一张嘴把故事说得悬念迭出引人入胜,把人物刻画得血肉丰满栩栩如生,把人情世事评点得练达洞明。在我少年的眼中,这些穿戴整齐、温文尔雅、说古道今的说书先生是值得信赖、应当尊敬的。他们通过历史和道德知识的传播,在不经意间薪传着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这样的口头传播在乡村尤其重要,因为那时候的乡村比城里有着更多的文盲和准文盲,口头传播是他们获得知识的主要途径。通过口口相传,代代传承,不识字的人同样可以通情达理,具有相当高的道德水准。他们不识字,但我们不可以说他们没文化。识字不等于有文化,那些握有文凭的卑鄙者才是最没有文化的人。
话说回来,听书还得听原版的。东园茶馆坐南朝北,书台背面是一排格子长窗,窗外便是练塘河,河里总有泊在镇上过夜的船只。快到开书时,我们几个就去说动一个船主,让他把船泊到东园那边去。这样,我们就能在船上听隔窗书了。听隔窗书不是全天候的,天凉,书场的窗子关起来,隔窗书就听不成了;天热,窗子开着,可水上的蚊子多,得不停地和它们战斗。羊尖镇上有我的一个朋友叫李钟瑜,他们家和书场只隔一道墙,他可以躺在床上通过一个墙洞听书,真是美妙极了。房间在二楼,墙洞高踞于书场接近房梁的地方,书场老板是不会认真追究的。对这个宝贝墙洞,我只有羡慕的份,因为羊尖镇远在三十里之外。我后来写作《有一个小阁楼》,就是得到了这个墙洞的启发。
听隔窗书总是不过瘾的。总是有了阻隔,声音邈远飘忽,更重要的是看不见说书人,使评弹的魅力大为逊色。
听书到了关键环节,我们只好老着脸皮混进场子去过把瘾了。我说过,东园书场是背靠着河的,而且书场还有一个“水后门”可以利用。卷起裤腿,沿着石驳岸淌一段,就到了一个水栈(水后门),登上十几个石级,穿过厕所,再走一段小弄堂,就从侧后进入了书场。这时,书已开讲,一切都安定下来了。老听客是不会嫌我们的,因为他们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些欣慰哩——有接班人的确是值得欣慰的。有了这些“基本群众”,加上堂倌停止了续水,我们被撵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小落回”的时候我们会去厕所里避避风头,给堂倌一点面子。其实,无论老板堂倌还是说书先生,对我们都是没有反感的,他们知道培养听众的重要性。
说书先生和听众的关系是很特别的。老听客中有文化素养较高的人,更不乏见多识广、谙熟世事人情之人。评弹是弹唱世事人情,评点善恶美丑的艺术,这些人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到创作中去。
散书场之后,有话要说的老听客会留下来,当面“扳错头”。哪一节书不合情理,哪一句唱词不合韵辙,哪个词用得不切……一位姓秦的年轻先生说《再生缘》,因为尚在修改过程中,还有些夹生,上台之后“话搭头”连连,老是“奈末”“老实讲”。“小落回”之后先生回到台上,发现书桌上放着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把西瓜子和五香豆。包纸上还有一首打油诗:“多少奈末老实讲,好像念经老和尚,瓜子豆粒代记数,请你自己数清爽。”先生读罢脸颊发烫,当场拱手表示歉意。老听客不但“扳错头”,还会出点子,听说《杨乃武与小白菜》中的几张处方就是由一位当中医的老听众改定的。
评弹艺人生活在听众之间,大多虚心好学,乐意和听众切磋书艺。这实在是苏州评弹的好传统。那些传世精品,那些人气旺盛的响档,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评弹艺术出现在苏南,并非偶然。只有深厚的文化土壤才有可能培养出这一艺术奇葩。苏州评弹始盛于清代,在我少年时代,评弹在常熟还是相当繁荣的。常熟听众对评弹有相当高的欣赏水平。评弹界流传过一种说法:要出道,须在常熟的湖园和龙园接受听众鉴定,然后才能遨游江浙沪的三关六码头。除了书场的普遍听客的众多,常熟还涌现出了许多评弹名家,如黄异庵、陈希安、蒋云仙、华佩亭、侯丽君、赵开生、钟月樵、张翼良……一时都数不过来了。常熟实在无愧于“苏州评弹第二故乡”的美誉!
作为常熟人,我很幸运,因为评弹确实给过我许多文学艺术方面的教益。可以说,评弹是我的第一个文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