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蓝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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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茶馆

旧时,常熟的每个乡镇都有多家茶馆。当然,有相当规模、所谓“数得上”的,一个镇也就是三两家吧。

低乡的练塘镇“数得上”的茶馆有两家:东园和西园。店名并无讲究,东园在东街,西园在西街,如此而已。店名也并不在门面上张扬,连幌子都省了。倒是“水筹”上有店名。在三寸长、一指宽的小竹片上烙上“某某茶馆支”的火印,抹一层桐油,就是茶馆发行的水筹了。一般有“一支”和“五支”的两种。每支水筹可打开水一瓶(热水瓶)。

我常去西园茶馆打开水,对西园更熟悉些。开水是在老虎灶上打的,所以老虎灶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

老虎灶比真老虎大得多,有大象那样大。灶面上有四只汤罐,一只大锅和一只积锅。在大锅上接上两尺来高的木桶就成了积锅,用于囤积沸水。积锅之后是老虎的尾巴——烟囱,很粗,一直通到屋顶外面去。烟囱总是热烘烘的,绕着几道铁丝什么的,茶客淋湿了衣裳,脱下来挂到铁丝上烘,不一会儿就干了。老虎灶不吃人,吃砻糠。砻糠有两个进口,一个在烟囱后边,另一个由四只汤罐簇拥着。前一个火口连着一个倾斜的炉垫。后一个直通炉灶前膛,是生铁的,三号碗那么大的口径,有铁盖。“喂”砻糠时,先在火口上接一个铁漏斗,然后用畚箕来“喂”。旁边备有一根一米多长的铁钎,可插入火口去调火。

砻糠在那么大的灶膛里燃烧,有那么高的大烟囱抽着风,发出来的声音相当雄壮,俨然有虎的气势。用铁钎拨火时,“老虎”就轰轰地吼,好像挺生气的。拨火人的脸被映得通红。

西园茶馆的老虎灶和店堂没有任何隔断。如果不是夏天,这个庞大的、呼吸着的“老虎”会使店堂变得温暖而亲切。

旧时,学木匠的要在出师前用一个工时单独完成一架纺车或者一条长凳。纺车的结构繁杂,而条凳的榫和卯都是斜的,要做到严丝密缝,并不比纺车简单。泥瓦匠的“毕业论文”则是一座家用的双眼灶。粉刷完毕,你还得用墨水在“灶山”上画上传统的装饰图案。泥瓦匠都会砌灶头,但能打老虎灶的泥瓦匠极少,常常是几个乡镇找不出一个来。

为西园打老虎灶的是保根师。他名声在外,方圆几十里,说起老虎灶就会提起他。据说决定老虎灶发火不发火的关键是火门,那是在灶膛和烟囱的交接之处。老虎灶打到关键时刻,保根师照例会耍个手腕,把旁边的人支开,然后神神秘秘那么一弄,“老虎”一下子就活了。有的泥水匠细加探究,然后依样画葫芦,但结果还是不行,“老虎”不是奄奄一息,就是漏膛。其实,局部模仿是不行的,得综合考虑烟囱和炉膛的情况。火门控制着烟囱的抽力,抽力小了,“老虎”就雄壮不起来;大了,则容易抽走砻糠灰造成漏膛。

保根师每天来西园喝茶,他是这里唯一的免费茶客。西园的老虎灶很“发”,是他的得意之作。老人每天都会来摸摸暖暖的灶头。在他的眼里,老虎灶是有生命的。

东园茶馆用的是井水。那井的井径比常见的大得多,水好,而且丰沛。这么好的井毕竟不是掘地就有的,西园只能用河水,就在市河里取水。那时的河水清,按现在的标准,一般都在地表二级以上。在浅水活动的穿条鱼不用说了,仔细看时,在水草间还有土婆鱼出没呢!当然,毕竟是地面水,河水入缸之后还是要用矾“淀一淀”的。西园备有六口七石大缸,能轮番着“淀一淀”。缸是骑置在墙壁里的,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屋外,分别配有半圆形的缸盖。屋外是进水口,屋内是取水口。这样置缸的好处是水担不进店堂。当年阿庆嫂帮胡传魁“水缸里边把身藏”,想来就是用的这种缸了。

小镇的流动人口不多,茶客多是熟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每天早晨都要来这里“孵一孵”的。如果某人缺席,别人就会打问原因,是不是出门了,身体怎么样了。问通讯地址,这些人都会说:“寄到常熟南门外练塘镇西园茶馆就是了,稳定收得着。”

西园备有红茶和绿茶两种。茶叶并不预置在茶壶内,而是备份在排成盘的小方纸盒中。茶客进店落座,跑堂的就到了身边,并不问要红茶还是绿茶,因为他知道这一位要的是什么。茶浆已经“杀”好在壶中了,配套上桌的还有一只青花的茶盅。

汪曾祺在京剧《沙家浜》里有精彩唱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在常熟人看来,方的桌子不一定有资格称八仙桌。八仙桌是比较上档次的桌子,至少是桌脚与桌面相垂直的那种。脚与面垂直的桌子,必定是用硬木做的。茶馆里极少有这种桌子,用的是斜脚的方桌或者长桌。与此相配的是板凳,而且多是长条的,几乎没有椅子。一般不用陶壶,公用之物都用容易清洗的瓷壶。少数老茶客自备茶壶,用毕,自去洗净,放到橱里那个老地方,以备明日再用。

一日,我去西园打开水,见一桌子茶客正在研究一把茶壶,就过去凑热闹。原来是一老者在那儿摆弄着一个壶盖。壶盖上有五个字,均匀地绕着壶滴子排成一个圈:可以清心也。老者让人猜这个句子怎么念,从哪个字念起。五个都是常用字,这样隆重发问,必是陷阱,一时竟无人出声。最后的答案是:无论从哪个字读起都通的,可以清心也,以清心可也,清心也可以,也可以清心,心也可以清。汉字的独特妙处就在这热烘烘的老虎灶边,冷不丁地把少年的我撩拨了一番,使我心醉神迷。这是西园茶馆对我的一个小小的馈赠。

又一日,听茶客们在议论瞎子阿炳。几个老者说阿炳曾到过西园拉琴,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二泉映月》。听的人多,说话的人就来劲。另一个老者说那天茶馆的窗子外奇怪地聚集了好多狗,一声不吭地趴着,棒打不散。又一个老者说得更浪漫,说阿炳拉着拉着,冷不防从屋顶上掉下一条乌梢蛇来。说狗那个老者,忙配合,说阿炳胡琴上蒙的那张蛇皮也是乌梢蛇,说不定这两条蛇还有血缘关系哩……练塘镇离无锡不过四十公里,阿炳是有可能到过西园的,但黄狗与蛇的故事必是老人们的即兴发挥了。这样活灵活现的口头创作真是精彩得很。回想起来,西园茶馆对我的赠予还真是不少的。

茶馆一定是小镇上开门最早的店家。不为别的,只为茶客们到得早。茶客中老人居多,几十年了,他们早睡早起惯了,张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街吃茶(他们不说喝茶)。想到那座轰轰作响的老虎灶,他们的心里就有一种舒坦的暖意。走到石拱桥上,就看见西园茶馆门板缝里漏出来的橘红色的灯光,心想:“贼娘,今朝我是第一个到哩!”就很响亮地咳出几声来。

有的茶客身后还跟着一条草狗。跟着主人上茶馆,惯了,它们竟也成了瘾。在店堂里,在那么多的人腿和桌腿之间挤来挤去,又能和熟悉的同类碰碰鼻子,确实蛮开心的。也有带鸟笼来的,不多,无非是画眉、秀眼什么的。这里太嘈杂,不是常来的鸟不肯叫。

有的茶客孵一会儿茶馆之后还要去市场上卖些农产品,菜担子什么的就暂时放在后院里。一次,一个茶客带来一篓子小猪崽,不等上市就被人急火火地叫走了。没办法,茶馆老板只得义务养了一天小猪。

茶客暂时离开时,会把壶盖翻过来盖。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暗号,堂倌见此就不会把茶壶收走。暂时离座的茶客大多是去吃早点的。腿脚不便的也可以在茶馆里“喊面”。堂倌抽空去面店招呼一声,不久就有面店的小伙计送面来了。碗面是放在提篮里的,不容易冷掉。提篮是长方形的,有两层,最多可放四碗面。送面的小伙计总是急促地小跑着,怕时间长了面条会烂掉。“喊面”要讲清楚加什么面浇,还有是否免青,是否紧汤什么的。“免青”就是免放葱花。那时我常想,“免青”的人真憨,那洒了葱花的汤面有多香啊!这时候,桌子底下的那些狗肯定快馋死了,它们巴望喊来的都是排骨面。

堂倌提着铜吊子来续水。左手的小手指点着茶壶,拇指和食指掀起壶盖;提吊子的右手一抬,一“截”开水就像小白兔一样窜进了茶壶。续水有“凤凰三点头”的美言,但真有经验的堂倌只“一点头”就够了,当他的小手指点着壶身时,他就大概地知道壶中还有多少剩水。有功架的堂倌很少将水洒落,“滴水不漏”就是形容这一手的。在续水过程中,堂倌总是在不停地和人说话或者自言自语。这么说着话可以避免和人相撞,还能活跃店堂里的气氛。

店堂里总是热闹,因为每张嘴都在说着话。有了这嗡嗡嘤嘤的背景音响,旁桌上的谈话一般是听不清楚的,你尽可以指点人间,娓娓而谈。茶馆本来是乡村的新闻集散地,是一张口头的报纸。上至国际风云军国大事,下至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在这里均有发布,均有点评。

若是发生家庭矛盾、邻里纠纷,当事人往往会约定到某茶馆“吃讲茶”。“吃讲茶”就是当事人一起到茶馆去诉说情理。茶客们自然会对此进行评说。在大庭广众之中摆到桌面上来说,而且茶客大多与当事人并无利害关系,所以评说起来大致是能公正的。有名的沪剧《阿必大》里,代表正义一方的婶婶说了句:“明朝和侬去茶馆评评理!”就把虐待童养媳的婆婆吓得瘫坐于地,可见茶馆是代表着乡村的舆论的。

乡村里的手工业小头目都是茶馆的常客。所以,用泥木油漆工的人会到茶馆里来“喊工”。一般说来,“喊工”时,茶馆的早市就到尾声了。

泡杯茶喝,在家里更是方便,那些老茶客为何偏要赶早赶晚聚到这简陋的茶馆里呢?当然,这时候提这个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

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我总会想起故乡那个叫西园的老茶馆。年初一早上,那里的每一把茶壶里都会有一枚免费的青橄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