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小镇在过节时会搭建几个过街牌楼营造节日气氛。牌楼是临时的,很简易,就是用竹子扎成三个长框架,然后拼成一个门的样子。“门”楣上嵌四块菱形红纸,上面写“庆祝国庆”“欢度元旦”什么的。门边上的红纸就写上时尚的标语。竹架子上要扎上“松头柏枝”,再缀以彩色绉纹纸做的花朵和蝴蝶,一个喜气洋洋的牌楼就成了。
搭这种牌楼几乎不用花钱。竹子是高家竹园免费提供的,“松头柏枝”去朱家坟弄来就是。
朱家坟在镇南,不远,大约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被一条小河搂抱着,成为一个小小的半岛的样子。半岛中央有几个坟堆,被一个C形的土埂拥护着,朝西方向有个豁口。我们把这道土埂呼作“坟罗圈”,大人们唤作“罗城”。坟罗圈上外还围着一圈荆棘,是枸橘李棘子,秋天结出的枸橘李子可以当小皮球玩,玩完了手上的清香能保留小半天。
坟罗圈内没有树,只有茅草。春风一吹,茅草绿绿的,很快就孕了嫩嫩的苞。这个嫩嫩的苞就是茅针,拔出来,放在嘴里嚼,唇齿间有一种肉肉的滑,舌尖上有鲜洁的甘甜。过了清明,茅针就老了,连羊也不愿吃了。到了秋天,茅草整个成了柴了——茅柴。坟圈内茅草盛,可以席地坐卧,是我们听皮子说书的地方。皮子爱听评话,晚上千方百计混进书场去听书,有机会就来朱家坟学说给我们听。他喜欢有人认真地听他说书。朱家坟的坟堆前没立墓碑,只平放着一方充作祭台的石板。皮子说书的时候就坐在这小小的祭台上,腰板挺挺的,尽力模仿评话演员的架势。
茅草地是天然的床,可以仰躺着看天上的云来云去。可这儿不一样,想到你和坟里的死人并排躺着,心里直腻歪,赶紧坐起来。敢于在这儿摆开大字敞睡的只有大块子。他是朱姓家族的,认定老祖宗会保佑他。当然,他临睡时不会忘记先用尿划个圈——这是防蛇和蜈蚣的。都说蛇和蜈蚣怕尿味。
常到朱家坟玩的是大块子、皮子、小南通、小泥狗、小咪,还有我——三官。一看这花名册,你就知道这是一支顽皮部队的杂牌军。
朱家坟真正好玩的是坟茔四周的树林子。江南人烟稠密,朱家坟这样的树林已是很上规模了。
上边说过“松头柏枝”,其实朱家坟没有松树,只有柏树,集中在坟罗圈的附近。柏树是长得很慢的,那么高的柏树一定很古老了。柏树一味地绿,只是冬季时绿得有点暗;结出的柏子是黄褐色的,不能吃。柏树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头,太严肃,太沉闷,不好玩。我们不爬柏树,认定柏树是反对我们攀爬的。我们有时会踮起脚尖,小心地摘一点扁扁的柏叶来闻。柏树的叶子有一种淡淡的、沉着的青涩味。味道会留在手指上很久,闻着,觉得这是能使人健康的香味。后来知道,柏树的叶和子果然是可以入药的,对心脏有好处。有一种用古方合的丸药名叫柏子养心丸。
一对乌鸦好像看出名堂来了,在柏树梢上筑了巢,黑森森的就像一个微型古堡。有了这个乌鸦窝,柏树就更加严肃了。我们不会去掏乌鸦窝,那是会倒霉的。我们这么想,乌鸦挺高兴,在柏树梢上呀呀呀地叫,在树林里一波一波地飞来飞去。乌鸦在树林间漫不经心地游弋,能在快速飞行中突然升降拐弯,飞行特技堪称精彩,可惜看上去总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乌鸦的营巢和活动都是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如此张扬是故意的,因为它们真正的家并不是这个简陋的窝。它们在白天造成“这就是我的家”的假象,黄昏时才借着暮色掩护悄悄飞去真正的家。
给我们讲乌鸦秘密的是小咪。这个小眼睛的男孩是捉蛇老五的儿子,比我们这帮男孩稍大几岁,辍学几年了,跟着他父亲捉蛇、“牵鸟”、逮黄鼠狼,喜欢在我们面前卖弄他的野外知识。他崇拜他父亲,讲的故事都是他父亲和蛇的传奇,最惊险的是他父亲和他合力逮一条两头蛇的惊险故事。世上真有两个头的蛇吗?天晓得。
小咪一到朱家坟,总直奔那棵有乌鸦窝的老柏树。那老树根部有洞,小咪认定是一条老蛇的洞穴。他仔细考察树洞,张着鼻翼嗅来嗅去的,说:“有金墨味呢。”谁都不知道“金墨味”是什么味,就他能闻得出。这家伙就是喜欢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的,好让我们重视他。
大块子和皮子胆子大,小咪不在的时候就往那树洞里射尿,所以小咪嗅着说有“金墨味”时,我们就会笑得在地上打滚——什么金墨味啊,还不是大块子和皮子的尿臊味啊!
我们真正佩服小咪的是他模仿鸟叫的本领,他口技堪称一绝呢。
黄鹂这样叫:瞿噢,瞿噢……
斑鸠这样叫:咕——咕咕……
画眉鸣叫最像人话:即格,哪里,即格,哪里……
小咪爬在树上学鸟叫,还真能引来些鸟儿和它对唱。那些滴溜溜的鸣叫雨点般地从树上洒下来,能把人听得尾骨那儿麻酥酥的。
河边有不少杨树,也老了,树干苍黑龟裂,又大多是弯腰驼背的,最适宜我们攀爬。爬这种糙皮的树不用脱鞋子,手脚并用,噌噌地就上去了。我们骑在高高的枝丫上放眼四望,哇哇乱叫,宣泄一种莫名的快乐;站起来哗哗地撒尿,体会一种因为放肆而生出的绿林豪气。
蝉也喜欢杨树,一到夏天就整日价在树上鸣叫,仿佛它们是树的发言人,抑或它们就是树的喉咙呢。有蝉唱的时日,杨树就不宜爬了,因为树上有了刺毛虫。这种浑身彩毛的小爬虫很恶毒,你不惹它,它还惹你呢——它们把看不见的毒毛毛放飞在空气中,来个“飞毛蜇人”。有一种叫“扁毒”的毛毛虫更阴险,身体极小,扁扁的,和树叶一个颜色,很难被发现,不小心触到,疼得你冒汗,隔两天还肿着。
蝉还是要捕的,不能上树就用长竹竿缠上蛛网去粘。听说把蝉腌过后油炸了能吃,但江南人是不肯吃蝉的,逮蝉只是当小喇叭玩——手作握方向盘状,走到人前一按蝉的肚板,“喇叭”尖叫,吓人一跳,好玩。有一半的蝉是哑板,没嗓子,那就只能喂鸡了。
还有一个残酷的玩法——把蝉去掉翅膀后扔给蚂蚁去处置。对于小蚂蚁来说,蝉是庞然大物,可蚂蚁们不怕,它们知道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蝉蚁大战的结局总是蚂蚁得胜,遍体鳞伤的蝉被蚂蚁大军挟持而去。旁观蝉蚁大战是蛮有劲的,只是费时间,一不小心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杨树上的毛毛虫到了一定时候就躲进用树叶和丝织成的黑色睡袋,蜕变成皮虫了。一根丝吊着睡袋慢慢往下降落,就成了“吊死鬼”。抓皮虫最容易,手到擒来,拿回家会受到鸡鸭们的热烈欢迎。
除了柏树和杨树,朱家坟里树的种类很多,差不多一棵就是一种。朱家坟是镇上朱家的祖坟。朱家的女主人很随和的,小孩子都叫她朱家好婆。
朱家好婆说,他们祖上在坟上栽过柏树,其他的树都是野生的。野生的树哪里来种呢?朱家好婆说:野生的树是鸟种的——它们吃了树的种子,然后在这里拉了一泡屎,屎里没消化的树种就在这里栽下了。
林子里的树,连朱家好婆也识不了几种。叫不出名,大家就按树的特点杜撰。有一棵叶片肥厚的树,萌生的新枝活像毛笔,就被叫作毛笔树。有一棵细叶片的树会结一种硬壳的果实,硬壳里有几枚暗红色的、湿答答的小果粒。手心没汗毛孔,触着这种小果粒不要紧,如果把这种小果粒塞进衣领子,人准会痒得赶紧把衣裳脱了。大家就把这棵树唤作“保脱衣”——保证脱衣裳。
有一天,“保脱衣”树的旁边出现了一条蛇蜕,让我们好一阵兴奋——哎呀,这树果然厉害,连蛇都痒得脱了皮呢!
小咪听我们这么说,特地捉了一条水蛇来验证。结果证明水蛇对小果粒根本没感觉。蛇蜕皮是为的长大。
“保脱衣”树旁边还有另外一棵不知名的树。这棵树挺拔葱茏、干净俊朗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哑巴后生呢。
小南通出场了。
小南通是镇上老橹匠的徒弟,是南通人,听说是个孤儿,是老橹匠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给老橹匠的——现在当徒弟,以后当上门女婿。小南通比我们大,大概十七八了,喜欢找我们这帮半大小子玩。他到朱家坟,口袋里常藏着半包大铁桥牌香烟。小泥狗收集香烟壳,知道这是一种最廉价的香烟,七分钱一包。小南通在成年人面前腼腆少语,乖乖的样子,在我们这儿就不同了,嗓门亮亮的,点上一支烟,跷着二郎腿,眯起眼睛用鼻孔喷烟。他是学做船橹的,看树的眼光已经相当专业,拍拍这棵树,指指那棵树,说:“这是好橹坯,蛮好的。”他把做橹这件事说得很高级,有机会就会强调做支好橹的不容易,讲究多着呢。他从不想学这里的方言,满口南通话,不断提醒我们他是南通人,是长江北边的人。他对保脱衣树旁边那棵相貌堂堂的树很欣赏,每次来都会称赞一番:“这是白梓树哎,好橹坯,好得不得了哎。”
原来这是棵白梓树。梓和桑合起来就是“桑梓”,是故乡的代称呢。
这棵漂亮的白梓树不久被偷锯掉了,只剩下一个白生生的树桩子。树桩子的断面很平整,说明动锯子的人很专业。我们怀疑这是小南通的作为。他的师傅老橹匠是个坏脾气的老头,看样子就是个自私鬼。
小南通人大力大,我们不敢把他怎么样,只是从此很排斥他。有一回,我们正在“保脱衣”树下玩“蚂蚁拖知了”,小南通来了,用燃着的香烟头拦堵蚂蚁玩。这样欺负朱家坟的小蚂蚁不地道!小泥狗气不忿,偷偷摘一粒“保脱衣”籽儿塞在小南通的衣领里。我们赶紧配合,说“保脱衣”子是从树上掉进他衣领的——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巧哉!小南通只能自认倒霉,手忙脚乱地脱了衣裳。
这一脱,叫我们好好见识了一把什么才是男人的胸脯——小南通的胸脯健硕得不得了。我们突然发现小南通是个很英武的男子汉,活脱脱是我们心目中的行者武松或者九纹龙史进一类的英雄人物。这样的人怎么会干盗树的勾当呢?不会不会!可是,他一穿上衣裳,那些疑云又回来了——这家伙挺像盗白梓树的人嘛!
朱家坟是朱家的,白梓树和我们一点没关系的,可我们就是恨死了那个偷树的人。白梓树留下一个白生生的树桩子,叫我们心里空落落的不开心。
镇上豆腐店的老兴常到朱家坟来遛马。到了这个半岛状的树林,老兴就放开缰绳,让马自由活动。老兴和气,倚树坐着,抽烟,听凭我们和马玩。这匹磨豆腐的马大概和老兴一样老了,温和,在磨道上太寂寞,到了这里也挺高兴和我们玩玩的。没鞍蹬,上马有点难,白梓树的树桩子就成了我们的上马桩。老马认得那个树桩,走到那儿就停下来等一等,看有没有人上它的背。
骑着马在树林里颠儿颠儿地小跑,解开衣扣,任树林里清凉的风把衣裳拂动,感觉自己挺神气的。大人把这马唤作“老豆腐”,我们把它唤作“奥力克”。“奥力克”是苏联电影里一匹军马的名字。电影里,“奥力克”的主人常给马吃苹果。苹果挺大的,含在马嘴里有点嫌大,“奥力克”吃苹果的表情很丰富,很幸福。
坟地是不栽果树的。朱家坟没有果树,只有一棵能开花的树——合欢树。合欢树别名乌绒树,开粉白的花。那花绒绒的,很温柔,看着叫人挺欢愉的,所以古书上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的句子。
初夏,合欢开花,小泥狗就不能来朱家坟玩了,因为他对这种絮状的花过敏,接触了就会发哮喘。偷树贼啊,你要偷就偷乌绒树啊,你就偏偏偷白梓树,小泥狗越想越恨那个偷树贼。
有一回合欢开花时节,皮子偏来朱家坟学说《武十回》。小泥狗弄了个脏兮兮的口罩戴着,冒险来听书。说到《武十回》中的《血溅鸳鸯楼》,小泥狗的哮喘就发作了,惨啊!
秋季,朱家坟更好玩了。
朴树结子了。我们赶紧做“噼啪管”玩。朴树结的子赤豆般大,正好用来做噼啪管的子弹。
黄杨树的叶子老了,摘一片往额头上一戳,发出啪一声脆响,很像嗑瓜子的声响。坐在树下,一片一片地嗑,让耳朵过把嗑瓜子的瘾也蛮好的。
梧桐结的子是真的可以炒了嗑的,可朱家坟没有梧桐树。朱家坟也没有枫树,但有一棵乌桕树。深秋,乌桕树的叶子红了,红得比枫叶还透,还深。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叶衬托下,这棵乌桕树灿烂得如同一位上轿的新娘子。红了一整个秋,乌桕树结子了。从乌桕树的种仁里榨出来的油叫青油,抹在农具上可以防锈。种田好手对于农具都很讲究的,对乌桕树都挺在意的,他们走过树林子时会在心里提醒一下自己:呀,这里有棵乌桕树哩!
乌桕树后来被朱家人锯掉了,因为这棵树上吊死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因为政治问题自杀的,围观的人都犹犹豫豫的不敢把死人放下来。那家的孤儿寡妇赶到了,可她们连放下亲人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趴在地上号啕。这时候,小南通赶到了!他一点也没犹疑,奔过来就把死人从树上弄了下来,对那对不知怎么办的母女说:“领路,领路,我帮你们背他回家。”
小南通的这个举动使我们很感动,一下子完全消除了我们对他偷白梓树的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偷一棵树呢!
果然,几年之后,白梓树失窃之谜破解了——是镇上刻图章的老驼背雇人去偷的树。白梓是刻木质图章最好的材料。
后来,经人介绍,皮子拜了一个评话艺人为师,当了真正的说书人。
后来,小南通做了老橹匠的上门女婿。
后来,老马“奥力克”死了,小镇上从此没有马了。
后来,朱家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