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太的意思,娶新娘子要赶在春节前。太说,石家多少年人口冷落,今年无论如何要红火一下,算是冲个喜,到来年这时候,也说不定她就能抱上曾孙儿了。
梅香想不通,太又不是送子娘娘肚里的蛔虫,她怎么就肯定新娶的二娘能生儿子呢?
不管怎么说,太发了话,家人们就得照办。腊月二十四的那天,一顶四人抬的轿子,一队披红挂绿的吹鼓手,闹哄哄地把裱画店的姑娘送到了梅香家。
轿子是租来的喜轿,大红缎子的轿围上绣满了鸳鸯戏水图、花好月圆图,还有嬉戏的小人儿、登枝的喜鹊子。轿夫清一色的青衣青鞋,拦腰扎一根红绸带。轿子到了门口,轿夫们照例讨了喜钱,唱了喜歌,就有送亲的把新娘子搀下轿。新娘子凤冠霞帔,浑身上下的装扮重得挪不开步,头上还顶了一张沉甸甸的红盖头。梅香站在人堆里看热闹,心里一直在琢磨,新娘子的眼睛能不能从盖头里面看见脚下的路。她被娘家人搀着,但是她好像预先就知道了要跨门槛,要迈台阶,要往左还是往右。也可能是这样:别人看不见盖头里面的脸,盖头里的眼睛却能把外面看得样样都分明吧?
爹这天穿得也喜庆:一身绛紫色的团花马褂,黑礼帽,黑皮鞋。爹跟身高马大的新娘子站在一起,细溜细溜的,格外的文静和秀气。爹脸上虽然没有笑,倒也见不到悲,眉眼平平淡淡,不看太,也不看身边的新娘子,只盯住脚下的方砖地,仿佛一个木偶人儿,被本家的一个叔叔指拨着,拜了天地,拜了祖宗,还拜了太,最后夫妻又对拜。
天井里早就搭好喜棚,摆上了流水席。陆续有客人来上礼,酒席从下午延续到深夜。太熬不住,先去睡了。梅香趁大家不注意,一个人悄悄溜到隔壁院子里,去看不吃不喝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
新娘子的红盖头要由爹来揭,爹在酒席上下不来,新人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等。新房里的梳妆台和矮柜上,分别点着两对裹金箔的龙凤大喜烛,梅香进门时,带进来一股风,烛光飘几飘,才站稳。
“你是梅香吧?”新娘子开口问。
梅香吓一跳。盖头下面的眼睛果然能够看得见。
“酒席散了吗?你爹他人呢?”新娘子身子扭动着,有点着急,又有点羞羞答答。
梅香头一回听见她说话。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怪,像是捏着嗓门儿从喉咙里憋出来的,故意要弄得精致和细巧一点的。
梅香说:“爹喝多了酒,都吐过两回了。”
新娘子松口气一样,“啊”一声:“那就好了。”
梅香不清楚她这话什么意思:爹喝醉了怎么就“好了”呢?人醉了酒是很难受的,她不心疼爹,梅香还心疼呢。梅香就有点不高兴。
“你来了,我总算有个说话的了。”她嘴里喷出的气息把红盖头吹得一波一波地动。“你晓不晓得我在房间里坐了多久?有三个时辰了!一天里我都没有米水下肚,我现在头也晕,腰也疼,嘴巴干得要冒火。我都怕我顶不住了一头栽下地。你爹心真狠,头一天他就舍得让我坐空床。”
梅香替爹辩护:“爹有客人要应酬。”
“客人是人,我就不是人啊?”她赌着气。
梅香小心地盯着她的红盖头,不晓得怎么回答好。
新娘子一抬胳膊,朝梅香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梅香迟疑一下,往前走两步。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求你帮个忙,随便找点吃的来。有碗汤水就更好。”
梅香不动,思考她提的这个要求是不是合理。
“快去啊!明天我会给你个大红包。”她轻轻跺脚,喘气声都变得急切。
梅香转身出门,心里有点可怜这个饿惨了的新娘子。她摸黑穿过天井,溜进厨房,拿了一个点过红的喜馒头,返回去送到新房里。
客人散席的时候,爹已经醉得起不了身,娘只好替他出门送客。娘送完客回头,爹还醉眼惺忪地坐在堂屋里等娘呢。娘催促他:“你怎么还不去新房?”他就拉住娘的手,东倒西歪地笑:“我告诉你,我有儿子!我娶什么二房?有儿子了还要娶二房?”又红头赤脸地叫:“让她走!我又不认识她,跑到我家里干什么?走走走!”
娘嗔怪他:“发什么酒疯?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啊!”
爹舞手弄脚:“我有儿子!叫她走!”
娘急得要朝他下跪:“求求你小点声!让老太太听见了可怎么好?”
娘就叫余妈帮忙,把爹拖到天井里,摁了他的头,用劲捶他的背,逼他吐。看看吐得差不多了,又喊老五叔去灶上烧了一碗桂圆汤,端着让爹喝下去。
折腾了一阵子,爹总算安静下来,人萎萎的,脚底板打着漂儿往娘的房间走。娘赶紧去拉他:“不能!新娘子还在等着你揭盖头。”
爹扭头,呆看了娘半天,好歹醒过神了,叹一口气,扭头再往隔壁院子走。
爹走过了那道月亮门,忽然又回身,朝梅香挥挥手:“天不早了,去睡吧。”对娘作一个辑:“娘子,辛苦你了呀!”
余妈嘀咕道:“也罢了,醉成这样,还晓得说句人话。”
借着余妈手里灯笼的光,梅香回头看娘,觉得娘的眼睛里似乎又有泪珠儿在闪亮。
天真的是很晚了,夜气寒凉,天井里的花草冻得无声无息。叫春的猫儿们不怕冷,在屋顶上奔跑追逐,把瓦片翻得哗哗响。巷子里有打更的人在敲梆子:“二更天啦,小心火烛强盗啊!”
娘拉起梅香冰凉的手,塞到自己皮袄下。“香啊,今晚就跟娘睡了。”
梅香一返身,抱住了娘的腰。就这一句话,让梅香觉得熬这一晚上很值当。
娘的床上垫着皮褥子,又温暖,又软和。娘的身子也是柔柔的,暖暖的。梅香挨紧了娘,本来还想跟娘找几句闲话说,眼皮一松,沉沉地睡过去了,一夜里身都没有翻一个。
早晨是余妈把梅香摇醒的,余妈蓬头散发,眼屎还巴拉在眼角上,衣襟的纽扣也扣错了一个,俯身对着梅香,惊慌失措道:“可不得了啦,你爹不见了呀!”
梅香懵懵懂懂坐起身,一时醒不过神。
余妈抓起梅香的衣服,帮她往身上穿。“你娘要叫你去呢。一大早新娘子去拍你太的房间门,说你爹人没了。你太一口气倒不过来,脸都发了紫。”
梅香问:“我爹去了哪儿?”
余妈没好气地:“谁晓得?”又说:“也是啊,盖头一掀,猛一见那张黑麻子脸,吓也要吓掉魂。你爹多俊朗的人,他哪里能跟个麻子女人搭上伙?今早我和你娘见着了新娘子的面,心里也觉得冤呢。香儿你说老实话,那回跟着你太去相亲,到底见没见着人?”
梅香心跳着,不说话。
余妈在她身上轻轻拍一下:“说啊,见没见着?要真见了的话,你太就愿意?回家一点口风都不肯露?”
梅香嗫嚅:“太说她能生好多儿子。”
余妈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真叫作孽!”她大声说。
新娘子躲回自己院里了,太房间里只剩娘一个人忙进忙出,端汤倒水。娘见了梅香,顾不上多话,把她拉到廊沿上。“你腿脚快,帮娘去一趟三井巷,看看你爹在不在那一家。”
梅香瞪大眼睛,心里不敢相信:娘知道三井巷?知道芸姨?也知道她去过芸姨的家?娘既然知道了,怎么从来都不说?一句话都不问?
娘可真能忍啊,娘真能够忍得住啊!
娘看见梅香不动,搡她一把:“快去,有话回头再说。”
梅香扭头就往外奔,慌急的兔子一般,在冬天的这个清晨,在东边天空淡血色的朝霞映照下,在满大街白花花的薄霜的衬托中,奔过青阳城寂静的大街和小巷,喘息着站在芸姨家的大门前。
可是她没有抬手敲门,因为她看见缠红线的门环上头一回挂起了一把大铜锁。
这就是说,门里面没有人,芸姨已经离家了。
是爹一早过来叫上了她,他们双双锁门离开了吗?一定的呀,芸姨肚子里怀着爹的儿子呢,她一个人是不可能走出家门的。
可是爹怎么可以丢下梅香走开呢?爹说过,他心里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要等梅香长大了帮他想呢。梅香才八岁,还没有长大,爹已经等不及了吗?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梅香紧挨着冰凉的门柱子,软软地瘫坐在台阶上。她很想趴在谁的怀里大声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和伤心都哭出来。可是她茫然四顾,看到的却都是青阳城里她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