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的部队走了不几天,小鬼子按捺不住地下来了。
来的不是青阳城里山田少佐的部队,是石庄镇上的鬼子小队。来的人也不多,五六个日本兵,加上十来个皇协军。八成也不是为扫荡,是在石庄碉堡里闷久了,憋得难受,出来游逛游逛,顺便抬只猪,抓个鸡,找找“花姑娘”。
如果不是保安旅开拔,十几二十个鬼子和伪军,打死也不敢从碉堡里撒出来祸害人。
人少,摆出来的阵势也就小,没带机枪小炮什么的,三八大盖扛在肩头上,刺刀别在腰里,溜溜达达地进了村。跟在队伍最后的几个皇协军,枪都没带,带了扁担和麻袋,摆明了是要搜刮些吃的喝的回碉堡。
镇子南头,有一家姓万的兄弟两个在串场河边扳鱼罱,远远地看见路上一队穿黄军装的人,惊得丢了家伙往街上奔。做弟弟的跑得慢了些,被鬼子一枪撂倒,翻个跟头滚到了路沟。做哥哥的听到了枪声,却没敢回头,急中生智地插到青纱帐的田埂上,拼命狂奔,一路高喊:“鬼子来了啊!鬼子来了啊!”
一个镇子的人,刹那间儿哭娘叫,鸡飞狗跳,你奔我跑,搅起一片尘土飞扬。有年轻女孩的人家,赶紧地拴大门,扯松女孩子的大辫子,披头散发地胡噜开,再奔灶膛里抓起一把锅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女孩子脸上涂。没有女孩的人家,手忙脚乱地藏粮食,藏灶间可怜的一点油和盐,刚蒸熟的几个玉米饼,千辛万苦养在床底下的一只鸡,一个小猪仔。明知道藏也藏不住,事情做过了,心里总是对一家人有交代。
薛先生听到信,家里什么都不管了,头一桩事情就是往西头的飨堂里跑,一路上还要遮遮掩掩躲开人。冲上台阶,他喘着大气用劲儿拍门:“董太太!董太太!”
飨堂离街远,听到动静要迟一步,所以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把门一开,薛先生一步跌进来,回手把门又关上,拴死,急慌慌地喊:“快,快,夹克儿呢?快让他下井!”
一说“下井”,娘马上明白了,哆哆嗦嗦问薛先生:“人到哪儿了?”
薛先生答:“这会儿怕是过河了。”
娘一张脸白得没了颜色,扎撒着手,原地转了一圈,脚底下打着绊儿地带薛先生去厢房。此时的杰克半倚在床上,手指头凌空画着,让克俭教他写“中国”这两个汉字,嘴里面还吐词不清地咕噜。娘扑进门就叫着他:“夹克儿!夹克儿!赶紧地,跟我们走!”
薛先生上前去扶杰克,把鞋子往他脚上套:“要快,日本人说到就到了。”
杰克不明白,手抓着床栏,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什么?”
克俭告诉他:“我娘喊你快躲,小鬼子要来了!”
杰克很固执,一定要弄明白:“什么?”
克俭来不及画画了,灵机一动,半蹲下身体,岔开八字脚,做个罗圈腿走路的样子,又在胸口比画一个圆圆的膏药旗。
杰克懂了,摇头,不肯往外走,脸色很严肃:“日本人,不怕,我是军人,给我一把枪!枪!”
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薛先生急得不行,跺脚:“夹克儿你怎么蛮缠呢?保安旅都开拔了,沈旅长都走了,哪里还有枪?”他大幅度地摇手,“没有!没有啊!”
杰克的眼睛在屋里四处找,找到一截铁锹柄,走过去拿在手里。“我用这个!”
娘急得要哭出来:“夹克儿啊,小鬼子有枪,一颗子弹就能要了人的命,你拿根棍子顶什么用?克俭,来不及了,不理他,快帮娘架着他走!快!”
三个人扑上去,也不管杰克愿意不愿意,抓着他的胳膊,推着他的屁股,连推带拉地弄出了门。杰克哇哇地叫,挣扎,抗议,无奈身上没力气,挣也挣不开。
菜园子在飨堂后面,有一个小门可以通过去。才走了一半路,猛听到大门外面思玉带着哭声打门:“娘啊!娘啊!救我啊!”
娘和薛先生忽地站住了,都一惊。两个人这才想起来,到此刻他们还没见到思玉的人。娘说了声:“不好!”不顾一切地丢下杰克,踉跄地奔过去开大门。
门闩一拔开,思玉惊惶失措地扑进来,一把抱住娘,呜呜地哭,浑身都在筛糠一样抖。这边克俭机灵地冲上去要重新拴大门,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斜背枪支的小鬼子嘻嘻哈哈追在思玉身后,嘴里狂叫着:“花姑娘!花姑娘!”站到门口台阶上。
一刹那间,形势急转直下,门里和门外的人,互相对峙,两方面都目瞪口呆。
小鬼子的本意是追“花姑娘”,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人家藏着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吃惊地往前伸着脑袋,一双细长的肿眼睛仿佛近视,用劲儿地瞪着,隔了半个院子,不敢相信地瞄住杰克的脸。他人很瘦小,如果要比个子,差不多要比杰克矮了半个头。年纪也还轻,二十五六岁吧,一张窄窄的脸,烟鬼一样焦黄,眉头皱出跟他年纪不相称的川字纹,嘴巴半张着,嘴唇厚厚的翻出来,吃惊中带了一点儿恐惧,其实也是迟疑,不知道如何是好。
门里的几个人,杰克因为语言不通,情况不明,脑子明显地不够用,眼盯着门口的那个人,很费劲儿地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薛先生算得上冷静了,到底也还是个乡村郎中,从没经过这般剑拔弩张的对阵,何况日本人手里还有枪,而他身边的几个不是妇孺就是病残。娘和思玉紧抱着,脑袋对着脑袋,两个人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娘此时的意识,除了拼死保护女儿,大概再想不到别的。倒是八岁的克俭,半是懵懂,半是灵醒,一双眼睛看看身边的杰克,又看看门口的小鬼子,紧张期待接下来事情的发展。
远远的,街中心的方向,枪声已经零零落落地响起来了,想是有人抗拒,遭了反击,也不知道伤着人没有。哭叫声和狗吠声隐隐约约,听得不怎么清楚。忽然觉慧寺的方向起了火光,一股浓烟串到天空,惊慌的鸟儿从头顶扑啦啦地飞过,所有人都闻到刺鼻的煳烟味。
小鬼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蓝眼睛才是他首先要对付的猎物。他先是“啊啊”的一声大叫,自己给自己壮胆,然后摘下肩头背着的枪,平端在手里,摆出标准的进攻架势,不顾一切地冲向杰克。
娘一抬头,瞥见小鬼子端着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杰克扑过去,打一个愣怔,忽然间想到自己最要紧的任务是保护杰克,赶快推开怀里的思玉,一边催促她:“关门!关死大门!”一边迎上前试图阻挡。
小鬼子见娘过来,忽地转身,一声大吼,开枪是来不及了,就把手里的枪用劲儿一拨,枪托狠狠地捅在娘的身上。娘是个女人,又是一双半大的解放脚,哪经得住鬼子这一捅,“啊哟”一声呻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捂住了被捅的腰胯,咝咝吸气。
克俭见娘被打,急了,头一低,炮弹一样地冲上去,“嗷嗷”地叫着,一脑袋顶在小鬼子的胸口处。克俭虽是个孩子,因为急了眼,速度也快,这一冲很有力道,小鬼子猝不及防,踉跄着往后一退,差点儿踩上娘的腿。坐在地上的娘想都没想,一把抱住小鬼子的腿,就地一扑。小鬼子和娘同时翻倒在地上。娘被鬼子压在身下,无法再动弹,可是她紧扯住鬼子腰间的皮带,死活都不让他起身。克俭趁势去抢夺鬼子抱在怀里的枪。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鬼子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武士,满身蛮力,两条腿用劲儿踢腾,肩膀拼命扭动,要想尽快从地上爬起来。
此时的薛先生,脑子里根本来不及多想,一眼瞥见杰克手里还抓着一截铁锹柄,劈手夺过,往前猛冲几步,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向鬼子后脑勺。只听见“噗”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西瓜的声音,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旁边的克俭被溅上了一脸污秽。
小鬼子如一只沉甸甸的麻袋,无声无息地从娘的身上滚落下去。
头一个发出惊叫的是捂住嘴的思玉:“他死了!他死了!”
叫声一出,在场的人立刻变成了傻子,目瞪口呆地互相看着。思玉的身体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娘手脚瘫软,面白如纸,被克俭用劲儿拉着,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腿一软又坐倒在地上。薛先生手里还抓着那截带血的铁锹柄,两只手都在一个劲儿地抖,眼神空空的,表情也木木的。就连站在几步开外的杰克,此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手捂在胸口上,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米团子。
闯下大祸了!他们都闯下大祸了!打死一个日本兵的后果将会如何,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沈沉派人在枯井上安装一架辘轳,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藏匿杰克的,他万万不会想到他们居然杀死了人。他如果预见到他们杀人,那一定又会是另外的布置。
突如其来的巨变,使飨堂里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是空白。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中的烟火味更浓了,砸门声和狗吠声也在慢慢地往这边接近。飨堂虽说远离街中心,谁也不能保准日本人就不会往这里过来。一旦他们砸门了,进来了,眼前的局面怎么应付?
偏偏在这时候,很突然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见地上那个小鬼子微微抽搐了一下,跟着就动弹起来。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条腿,然后是浸在血泊中的脑袋,用劲儿地抬起,想翻过身。天哪,他没有死!刚才仅仅是被薛先生的铁锹柄打昏了,脑袋被砸破出血了,如此而已。
不死的结果会怎么样呢?不死比死更可怕,一旦醒来,大声呼喊起来,引来了街上的他的同伴们,天知道接下来的报复是如何疯狂。这些年中看见的听见的,关于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暴行,难道还少?
娘坐在地上,目光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蠕动不休的躯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大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呆立着的人们几乎在同时动了手,开始了一场并非事先蓄谋的对日本兵的绞杀。先是娘急中生智地一把扯下自己的裤腰带,甩给了薛先生。克俭和思玉扑上去压住了小鬼子的手和脚。薛先生喘着粗气把小鬼子的脑袋抱起来,将裤腰带从脖子下面穿过去,打个活结,一头缠到自己手腕上,一头递还给了娘。娘学薛先生的样,也跟着把裤带头在手腕上绕两绕,绳梢紧抓在手中。一切准备妥当,薛先生一点头,娘和他两个人同时发力,屁股使劲儿地往后面坐下去,结实的裤腰带刹那间嵌进小鬼子的脖颈中。对方拼命挣扎,身子一撅一撅,像一条离水上岸啪啪扑腾的鱼。克俭的力气小,让鬼子一只手从身下挣脱了,那只手就在半空中不断甩打,有几下抽打到克俭脸上,慌得他连声叫“娘”。无奈所有的人手里都不得空,帮不上他的忙。思玉尖叫着:“克俭你摁住他的手!摁住啊!”
一场紧张的搏斗中,美国人杰克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不知所措,半弯着腰,瞪大两只蓝眼睛,想插手也插不上。此刻发现克俭这边的攻击有了薄弱处,总算找到下手机会了,几步奔过来,把克俭拉开,嘴里哇啦哇啦吆喝着,一边跪下身,膝盖顶在小鬼子的腿弯上,手抓住了对方的挥舞的胳膊,摁死在地上。杰克虽是大病初愈的人,到底有经验,不慌张,比克俭要顶用得多。局面顿时有了改变,小鬼子动弹不成了,脸色开始发紫,发青,发黑,暴出两颗死鱼样的灰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天空瞪着,大张的嘴巴里跟着滑出一根紫黑黏腻的舌头,鼻孔和耳朵眼儿都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终于,人们的手底下不再有任何动静。
放下尸体,大家都惊恐地退开,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呼呼喘气。喘定之后,杰克还敢挪过去,伸手试那小鬼子的鼻息,思玉已经趴在一边干呕起来。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别过脸,看天,看飨堂里的房子和树影,就是不往地上的那一堆东西上看。
薛先生最先醒过神,说大家这么愣着不行,得赶快把现场清理掉,外面的部队随时都可能砸门进来找人。
可是人已经死了,还能够往哪儿藏呢?挖坑掩埋当然来不及。抬出去扔尸的话,更是愚蠢透顶的行为。
薛先生看杰克一眼,说:“没别的办法了,死人活人一块儿下井吧。”
眼下这是最好的主意。克俭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了杰克。杰克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他会服从大局。于是,大家又挣扎起身,娘和薛先生奋力地拖起小鬼子尸体,克俭搀着杰克,一行人往后院子菜园子去。留下思玉在院子里,铲去血迹,把地面弄干净。
薛先生摇着辘轳把,先把杰克送下井,然后和娘、克俭三个人抬起小鬼子,好歹塞到箩筐里,让杰克在井下接着。为防万一,克俭还奔回家扛了两个豆楷捆,扔到井下去,弄出这口井荒废无人的假象。
薛先生说:“没用。真让日本人起了疑,一梭子子弹下去,夹克儿就会没命。”
克俭咬着嘴唇,心里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日本人发现这口井。
还算幸运,一个下午在镇上的烧抢掠夺,鬼子和伪军已经满载尽兴,薛家飨堂逃过了一劫。可是集合队伍准备打道回石庄时,领头的小队长点来点去,少了一个日本兵。
这一来可是捅下马蜂窝了。队长暴跳如雷,鸣枪示警,队伍重新打散,分头搜索,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队长还说了,找不见他的兵,上埝镇统统地烧光。
克俭瞒了他的娘,一个人守在飨堂前的路口。过来了一个鬼子和两个伪军,以为小孩子嘴里有真话,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问他见没见到一个“皇军”往这边走?克俭嘻嘻一笑,答:“看见了,没往这边走,往串场河边去了,捞渔网去了。”
问话的几个人一对视,信以为真。串场河边的确架着好几具渔网,打鱼的人把四角撑开的网子放下水,把鱼饵沉到网子里,过两个时辰过去收网,时不时有收获。日本人馋生鱼片,觉得捞鱼的事情好玩,过去摆弄几下子,这是很可能的事。捞鱼没捞着,失足滑进河中,不会游泳,自然要送命。也可能不是自己滑下河,是被心存歹念的中国人故意推下河,谋杀,这样的凶案不是没有发生过。
如此一来,鬼子们果真涌到河边,大声地喊,沿着河边找。当然是一无所获。伪军从镇上押来一帮年轻人,逼着他们下河捞人。脱了衣服下河的,有的会水,有的不会水。不会水的在水浅处乱扑腾,会水的也装不会水,鸭子一样拱在水面上团团转,就是不肯往下扎猛子。
就再想主意,从附近河汊里找来几条小木船,令人划着,拿竹篙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水底下探。也有人假装热心,找来大渔网,一把撒下去,兜着河底慢慢往前赶。
克俭趴着桥头看热闹,丝毫都没有想到,万一捞不出小鬼子,他就会是头一个被枪杀的人。
折腾了足有两个时辰,天已经渐渐黑了,小风无端地刮起来,河边的青纱帐荡漾起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人起疑。河面弥漫了紫色的雾霭,一团一团地打着旋儿。远处觉慧寺的钟楼上,晚归的鸦雀叫声一片。有小鬼子脸上变了色,去跟队长咬耳朵,认为天黑迟归是一件很不安全的事。恰在此时,在镇子的另一头,三四里开外处,爆出几声“砰砰啪啪”的枪声。划船的,撒网的,屁股埋在河水里磨洋工的,一下子炸开了,一窝乱蜂一样,赤条条就窜上岸,你往东,他往西,趁着夜色,眨眼间跑没了影子。
人少势单的小鬼子,最忌天黑不回碉堡,因为共产党的游击队都是夜猫子,天一黑行动就频繁,三五个七八个游荡在外的人,难保不成为游击队的刀下鬼。此刻枪一响,乡民一乱,鬼子们跟着也乱,丢下失踪的同伴,一路狂奔,兔子一般窜回石庄碉堡。
天黑透之后,薛先生又回到飨堂,帮忙从枯井里吊起了杰克和尸体。尸体连夜装进麻袋,拖死狗一样地拖到串场河边,解开麻袋口,推到河水中。
第二天尸体浮上来,镇上的维持会长赶紧去石庄碉堡报信,碉堡里派出两个伪军来验尸。尸体此时浸泡得肿胀肥硕,眉眼难辨,根本也看不出搏斗和绞杀的痕迹了。两个伪军捂着鼻子远远瞄一眼,挥手让维持会长负责埋人,回去算是交了差。
宝良眉飞色舞地告诉克俭说,傍晚的那几声炸响根本不是游击队在打枪,是他跑到远处放的鞭炮,吓唬日本人的,还真就把人吓跑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事太侥幸。兴许小鬼子这些年被中国人打怕了,成了惊弓之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