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才过不久,沈沉过来说,他的保安旅奉命要往泰州开拔,配合国军第三战区的正规部队,打一场大战。什么样的大战呢?他没有说,克俭也没有问。克俭知道,打仗的事情都是军事机密,问什么都是白问,沈沉不会告诉他一个小毛孩子。但是克俭察言观色,发现沈沉的眉眼里藏着兴奋。
沈沉担心的是大病初愈的美国飞行员杰克。带着虚弱的杰克出行打仗,不是最好的主意,薛先生也会拼死阻拦。不带行不行呢?保安旅一走,上埝镇一带无人驻防,青阳城里的日本部队一准会下来扫荡,杰克一个外国人,能躲开眼前的劫难吗?
克俭拍着胸脯保证:“不怕!有我在,就有夹克在。”
沈沉瞪大眼睛,做出吃惊的样子:“你是谁?孙悟空?吹根汗毛能把夹克变没了?”
克俭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要跟夹克共存亡。”
“共存亡”是抗战口号,镇子里的墙壁上到处写着呢,克俭天天走来走去都看见,熟得不能再熟。
沈沉喝令他住口:“这句话一定不能用在你身上,更不能用在夹克身上。你们两个都要存,不能亡。”
沈沉带着克俭在飨堂里四处观察,研究必要时可以把杰克往哪儿藏。三间朝南的供堂里只有祖宗牌位,空空荡荡的四壁爬个蜘蛛都能看得见,自然不能藏人。六间厢房里倒是有床铺桌椅,箱笼镜柜,坛坛罐罐,小孩子躲猫猫是可以的,正经八百地藏一个病人,谁都没把握。马棚呢,只有半截子墙,四面八方都看得见,不中。柴房是个隐蔽处,但是小鬼子很精明,他们会拿刺刀往柴草里挑,弄不好还能放把火,到那时救都来不及救。
克俭提议:“藏到茅房吧,小鬼子怕臭,兴许不会去。”
沈沉不屑地一笑:“小孩子话!”
的确是一个馊主意,克俭很后悔说出来。
飨堂统共就这么大,走了一圈,似乎哪儿都不安全。
沈沉走出飨堂,看外面的地形。前面是竹园,竹子虽然茂密,毕竟只有几分地的范围,一梭子子弹扫过去,麻雀都难逃。后面是菜园子。南瓜已经长得很大了,数数足有一二十个,瓜皮还嫩着,绿莹莹的,斗大的瓜叶下,它们半隐半藏,胖娃娃一样,看得人好喜欢。沈沉的视线被南瓜吸引住,信步走过去,忽然发现园子里居然还有一口井,探头往下看,是枯井,井壁很宽,井深不过一丈,里面聚着小小的一汪水,映着蓝天白云,还有沈沉半个身子的倒影。当初打这口井肯定不是为浇地,浇地用河沟的水就可以了。八成是马匹的饮用水,马后来没了,井也就枯了。
沈沉有了主意:枯井用来藏人是个好地方。
他马上回部队,弄来一副辘轳,派了几个士兵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在井口安装妥当。辘轳的绳子上系好一只大箩筐,紧急关头,杰克往箩筐里一坐,去个人摇动辘轳把,人就下到井底了。谁能想到园子有枯井,井下还藏着活人呢?
这事的关键处,是不能让小鬼子靠近菜园子,靠近了会露馅。克俭拍胸脯保证,说这事交给他,到时候他有办法把小鬼子引走。
“吹牛吧。你多大个人?”沈沉亲自用手摇辘轳把,试那绳子和箩筐的结实程度。几个士兵毕恭毕敬地站在远处看。沈沉伸手招来一个兵。
“你坐进去,我摇一回。”
士兵诚惶诚恐,不敢享受长官亲自动手的待遇。
“坐进去!”沈沉眼睛一瞪。
士兵畏畏缩缩的,蜷了腿脚爬进箩筐里。
沈沉甩动胳膊,把辘轳把儿摇得呼呼响。眨眼间井下的士兵就叫起来:“长官,到井底了!”沈沉换一只手,抡圆胳膊再往上摇。
士兵忙不迭地爬出箩筐,打个敬礼,一溜烟地跑开。
沈沉嘀咕:“跑什么跑,我会吃了你?”又对腻在身边的克俭说,“辘轳把儿摇起来轻巧得很,你娘要是抽不开身,你负责把夹克弄下去。记住,最关键不能让鬼子发现这井是枯井!”又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毕竟你还是小孩子。”
克俭信誓旦旦:“沈伯伯,小孩子才好办事。你想啊,我小呢,鬼子他就不会拿我当个什么。他不拿我当个什么,他反而会不警惕,就相信我了。他一相信我……”
沈沉抬手在克俭额头上弹一下,“噗”的一声笑:“鬼东西,你绕我。”
“沈伯伯,我不是绕你,我是真话。”
沈沉轻轻叹一声气:“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吧。”
这就是说,沈沉心里很明白,风险肯定有,但是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再说事到此刻也顾不得太多了,谁让杰克和他们都身处在残酷的战争中呢,战争中的人,脑袋都是掖在裤腰带上的啊。
队伍开拔得很快,一夜之间人走营房空,沈沉没有来得及再找娘和薛先生做交代。
克俭围着空营房寂寂地走了一圈。昔日的口令声喊操声没有了,昔日人吼马嘶熙来攘往的热闹没有了,昔日大锅饭大锅菜烧起来的冲天的浓烟柱也没有了。风把没有关严的窗户房门刮得噗噗地响,凑近门缝看,屋里散着铺床用的芦席,擦枪剩的棉纱,几只烂鞋臭袜子扔在墙角里,灰不溜丢的一团,破脸盆里是烧掉的文件灰。转头溜达到操场的跑道上,看见泥土里嵌着一些生锈的子弹壳,克俭蹲着,一个一个地抠出来,抠了一把,擦去土,沉甸甸地装进裤兜。他盘算,回头给宝良看看,也许能派点用场,锉个鱼钩子什么的。
从克俭记事时候起,沈伯伯的保安旅就一直驻扎在上埝镇,冷不丁地一下子离开,心里像是空了,没了依靠,不明不白地慌。
回到家里,克俭把子弹壳掏出来,整整齐齐排在廊沿上,排成一个空房子的模样,莫名其妙哭了一场。
杰克发现他在哭,很着急地过来,扳着他的肩头问:“为什么?为什么?”
克俭没法跟他说清楚,赶快把眼泪擦了,摇头。
娘看见廊沿上排列的子弹壳,大惊小怪:“这东西怎么能往家里拿?让小鬼子搜出来了,你这不是惹祸吗?”
克俭反驳:“子弹壳哪儿都能捡到啊,镇子外面上回打过仗的地方,要捡多少有多少。”
娘的态度很坚决:“不行,不能往家里拿。家里有夹克儿在,一点儿犯疑的东西都不能有。”娘说到最后,又搬出那句老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克俭想想也对,在门口竹园里挖个坑,把弹壳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