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师徒俩离开了钱家,离开了小镇,不久又来到小琴山一带。
这天,他们在山脚凉亭里过夜。亭名风月亭,两边石柱上镌着一副对联:清风本无价,明月总有情。亭子周围绿荫婆娑,山泉潺潺,确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阿亮采了一捧野艾,在亭外上风处燃起一个熏蚊堆,让野艾的清香随风一阵阵地飘进亭子来驱赶蚊虫。
郭双井用呼哨和石子唤出灰蛇烙铁头来。烙铁头出得箱来,抬头转转冰粒似的眼睛,吐吐褐色的信子,然后蜿蜒消失在附近的灌木丛里,完全是一派饭后散步的悠闲神气。
郭双井在亭子里铺开两张可以折叠的篾席,很惬意地躺下了,又哼起他的两句山歌:“妹妹弯腰莳青秧,鸟叫一声六棵齐……”
野艾堆窜起火来了,阿亮赶忙过去抑止。野艾堆只能煨,不能烧,一烧就没有驱蚊的效用了。
那蹿起的火苗,使阿亮想起了那一串疑问。
那晚,当师傅的纸符在火堆中化作灰蝶,翩翩起舞的时候,阿亮的脑子里乱糟糟地挤满了疑惑:师傅为啥要把那蛇称为白蛇?把蛇当场烧掉,怕就是不让人认出蛇的真面目吧?那明明是一条黄颔蛇,不过是一种栖盘在屋里的无毒蛇罢了。月光下,又有黑墙衬着,黄蛇白晃晃地成了“白蛇”。只有在传说里才有白蛇,所以显得神秘可怕。还有,那些纸符,那马桶有什么用呢?蛇医可不是道士啊。
阿亮把这些向师傅说了。
师傅呵呵笑,笑得得意,笑得诡谲;撇下徒弟的疑问,有滋有味地讲出一个故事来:
从前,三峰寺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和尚懂点医道,为人采药治病,很受大家的尊敬。老和尚给人治病时总同时做些玄乎的举动。给人药,同时给一碗画了符的水(用手指在水皮上画几下就是);给人针灸时喃喃地念着什么咒语。那小和尚聪明,不几年,把老和尚的医术差不多全学过来了。老和尚死后,小和尚就年轻轻地当了寺院主持——当然是个光棍主持,而且也为乡亲们看病采药。小和尚和老和尚不同,医就医,药就药,不搞老和尚的那些玄乎做派。不料,这么一来,大家就生起疑来,心想:这么随便采的几棵草就能治病消灾么?渐渐地,找他看病的人就少了。若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一桩事情。也没什么故事了,反正和尚看病只是兼带而已,可偏就发生了一件“隔嘴蛇咬”的事。
好多种毒蛇是胎生的。蛇也有闹难产的,肚子痛得打滚,就是生不下小蛇。到这种时候,蛇就记起它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办法了。母蛇就去找个小树茬或芦苇茬什么的,咬出锋刃来,然后把肚子压上去,拼命向前游动,让锋利的刃口剖开自己的肚子。小蛇从伤口出来了,母蛇就死了。如果踩上这小树茬或芦苇茬,人就中毒了,犹如被蛇咬了一样。这些可怕的树茬、芦苇茬就叫“隔嘴蛇”。
一次,小和尚确诊一个后生踩着了“隔嘴蛇”,便让他用蛇药医治。病人和家属全然不信,不肯用药。小和尚急了,说:“不用药不得了,两天中会死人。”病人有点犹疑,可他家属坚决不相信,抬起人找别的郎中去了。抬回去不出两天,后生果然死了。这一死,不得了,大家把罪名加到小和尚身上,说是因为没让小和尚治病,是被小和尚咒死的。一村子人扛着锄头铁篙上山寻小和尚算账。小和尚只得逃到外乡流浪。老和尚在世时,小和尚怪老和尚看病时搞那些玄乎,到这时,小和尚才醒悟过来了。临走时,小和尚在老和尚坟前大哭一场,说:“师傅,徒弟明白哉,徒弟明白哉!”
故事讲完了,郭双井说:“阿亮,小和尚明白哉,你有没有明白哉?”深深叹一口气,又说,“凡事该诈就诈,别太认真。晓得吧?”
阿亮说:“师傅,那小和尚是谁?”
郭双井说:“这故事是我师傅讲的,我不知道小和尚是谁。你别问这个,倒该去想想小和尚悟出的事理。该诈就诈,别太认真,这八个字记得了么?”
“师傅……”
“睡吧!”师傅有点不高兴了,不再理会阿亮,侧身睡去。
这故事里的小和尚就是这个郭双井,可他绝不会承认。他不愿意让徒弟了解他的过去。这也是“该诈就诈”么!
不一会,凉亭里响起了他的鼾声。
夜深了,阿亮还坐在亭子外的一块石头上发愣。
师傅教过他一个“八字真言”——遇上毒蛇,心里默念八个字:“你别唬人,我收拾你!”这句话乍听平常,其实有力量。若非这八个字,那天阿亮的飞叉怕就叉不中凶残的眼镜王蛇。今天也是这个师傅,又传给他八个字——“该诈就诈,别太认真”。这难道就是师傅的为人准则吗?
在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阿亮曾半夜半夜地陪伴着父亲。父亲讲了许多“某半仙”,“某一帖”的故事。那些都是拥有秘方、身怀绝技、手到病治的郎中。父亲的病痛发作时就会说:“哎,世上良医太少了哇!太少了哇!”
阿亮一次一次下决心长大要拜个好师傅,当个济世良医。济世良医怎么能和“该诈就诈,别太认真”连在一起呢?
也许是野艾堆里跳出的几颗火星,引来了几只萤火虫。萤火虫闻到了野艾的气味,又急急忙忙地飞开去,飞向月光下黑黢黢的树丛。树丛的深处传出索索的声音,也许是树叶在风中摆动,也许是烙铁头在踽踽潜行……
阿亮从烙铁头想起了那天追小偷的事。想到这一件事,阿亮就宽慰了许多。他宁愿忘掉许多事,只记住这一件事。
亭子里,师傅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什么,“啪”地拍了一记。也许有蚊子。
阿亮站起身去拨弄野艾堆。
有几只油葫芦在叫,呵噜噜地像在念什么经,使人回味着夜的漫长和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