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爷爷也露了一回脸。“三夹板”大吹一通“生肖十二虾”,吹得贵宾们坐不住,一家伙拥到厨房去参观我爷爷的绝活儿。
我爷爷吩咐同时开三只火眼。说这话时爷爷眼中直放光芒。
开三只火眼的意思就是同时开锅做三道不同的菜。这就像一个乐手同时演奏三种乐器一样,难度不小。爷爷说他年轻时最多可开六只火眼。我总是不信,他也没办法,说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爷爷喜欢众人围观、众星拱月的火热场面,却又怕别人学了他的小窍门,所以每逢这类场合就会老奸巨猾地玩一手障眼法。
三只锅中的一只就是专门用于“化学障眼术”的。待到另两道菜进行到关键时刻,爷爷就抓一把尖头辣椒投入沸油。一阵白烟冲起,厨房里立即充满了剧烈的辛辣味。除了我爷爷,在场的人没一个能受得住这个的,立刻大咳特咳,咳得妹妹找哥泪花流。观者声泪俱下慌不择路作鸟兽散。也有少数坚守阵地的,可当他们缓过气来抹开眼来时,那两道菜已起锅装盘了。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们没看清窍门,只有喝一声彩的份。
我爷爷什么都好,就是太保守,不肯把他的小窍门传授给别人。我是他孙子,是他唯一肯传授的人,可我偏偏不愿学。
离开正兴饭店时,爷爷拒收“三夹板”的劳务费,只接受了一小篓用剩的青虾。
爷爷对我说:“把虾提着,回家我教你一手。”我说:“爷爷,我刚才看着你的手段哩,身教胜言教对不对?”
爷爷说:“那好,你回去做一道菜给我下酒。”我说:“那就来一道猴入瑶池好了。”十二道虾菜中还是这一道最好做。
爷爷说:“那得用软壳虾。我点一道龙腾祥云。”
我说:“那太烦。”
爷爷不高兴了,说:“什么烦不烦?民以食为天懂不懂?”
“民以食为天”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话,说这话时他老人家俨如忧国忧民的一品宰相。
这一次,他又发展了,又说一句:“开门七件事,吃是第一件懂不懂?”
我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第一件偏偏不是吃的。”
爷爷想想,说:“要柴干什么?还不是烧饭做菜用的!”
看来我只好龙腾祥云了。
“龙腾祥云”是一道糟味虾菜。虾先糟制好。挑三只大雄虾,取其头尾作为“龙”的头尾。其余的虾去头尾只取中段排成一个大大的“S”形,又用几只虾充作“龙爪”,“龙”就成了。那些删下的虾头虾尾并不浪费,一股脑儿放在小石白内“舂”成糊状,沥去虾壳等杂物,加入糟卤和蛋清制成芙蓉蛋状预铺在盘子里。那“龙”就是飞腾在这朵白色的“祥云”上的。“龙头”前放一枚蒸熟的蛋黄充作夜明珠,分外抢眼。
“龙腾祥云”在今天席上最受欢迎,糟味的虾有说不出来得妙处,偌大一盘菜吃得不剩一星半点。这是厨师最高兴的事了。
回到家,爷爷在堂屋坐了,给自己斟上一杯大曲,说:“孙子,我就等着吃你的龙腾祥云了。”
这时候,我正爬在椅子上把那幅有趣的指虾图往堂屋墙上挂呢。
爷爷说:“这画别挂了,几个墨团子多难看啊。”我说:“大画家都题了有趣有趣,你说难看没说服力。”
爷爷说:“人家是逢场作戏和你玩玩的,你就野鸡毛当令箭啦?瞧,这只虾你划了多少须?左边那只更豁边了,只有两对脚……”
我说:“龙是糟味的吗?云是蛋白做的吗?”
爷爷说:“不一样,那是菜,有个意思可以了。”我说:“看的东西,有个意思也可以了。”
正抬杠呢,文化站的李站长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见我正在挂画,忙喊:“马丁,你那画别挂了。”我想:嗨,也说别挂,你文化站长还有文化啊!李站长支上车子走进堂屋,说:“马丁,你下来,我是专门为这幅画来的。”
我不听他,继续往画上按图钉。
李站长说:“马丁,别把画弄坏了,这幅画可以去参加展览的。”
我跳下椅子,说:“什么展览?”
李站长说:“我们练镇的农民画一向有名的,省里办美展,要我们送几幅直送省展。你这幅指头画蛮有特色的,我决定送展。”
他没说“手指印的”而是说“指头画”,我高兴呢,说:“可以的。”
我爷爷惊诧道:“小李,就这墨团子还送省里?”站长说:“马爷爷,这画拙朴有趣,而且还有国画大师亲笔题字,参展评奖有优势呐!”
我纠正道:“左先生的题字也是用的手指。”站长说:“对,对,这更难得了。”
我取画给站长,说:“那你拿去吧。”
站长想想,说:“这画只有左先生题字,还没有你的署名。来,写上你的大名。”
我说:“我干脆也用手指写。”
就在画的左下角写上:马丁x月x日。
站长说:“还缺一枚章。”
我取出一个小木图章来。
站长说:“这个不像样的。”
我灵机一动,切一块南瓜临时弄了个章盖上。那章上只一个字:丁。
我爷爷在一旁看我们忙乱,评论道:“你们这是假冒伪劣加野蛮装卸,存心要把人笑死!”
船舫是我和大壮午睡的地方。知道船舫吧?就是跨着河湾建的大棚,村上的木船大多泊在那里。船舫高敞通风,又在水上,凉快得没商量,是午睡的好地方。
我和大壮用大部分午睡时间聊天,天南海北闲扯。大壮喜欢谈歌星,主动承认是追星族。大壮追星是瞎追。是星就追,胃口好得海了去了。他的房间没法久待,待久了头晕。到处贴歌星照,什么四大天王,四小天王,黑鸭子青苹果,老狼小猫大狗熊,当然还有大批女星。前一段时间,大壮迷上了尹相杰,特地买了副黄背带把裤子吊在肩上,还配了副平光大黑框眼镜。胖大壮安装了这些配件还真有点“尹相”,可惜大壮是个五音不全的家伙,一唱“妹妹你坐船头”简直鬼哭狼嚎,叫人吃不消。
练镇虽小,却是个保存完好的苏南水乡小镇,常有电视剧组什么的来拍外景,大壮就有了接近明星的机会。
《大内高手》剧组来镇上拍片,临时让文化站小李站长请几个群众演员。大壮长得人高马大的,就有了一次扮打手的机会。为此,大壮兴奋了大半年。好容易等到《大内高手》播放,屏幕上果然出现了两回大壮的特写:一回是粘了毛的小腿,一回是粘了毛的胸脯,而他的脸却始终未出场。
不过,这个经历对大壮还是有益的,特别是在接近明星时有一点优越性——别人向明星介绍大壮时会说:“这位是演过电视剧的。”有的明星就会和大壮攀谈几句。比如问在什么片子里担的什么角儿。大壮总说:“不过是部武打片,不提罢了。”
这天,大壮又向我吹他会见毛宁的事。上个月,毛宁来小镇拍MTV,正好让大壮撞上了。毛宁很忙的,拍完镜头就乘汽艇走了。这么着,大壮根本没机会“会见”毛宁,可他得到了毛宁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如今,这个矿泉水瓶就隆重挺立在大壮的床头柜上。
大壮说:“这瓶矿泉水确确实实是毛宁亲口喝过的,我看得确确实实的清楚。毛宁唱:‘背井离乡的我呀,多想喝口家乡的水!’唱完这一句,他就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放在了石阶上。那石阶在一个古老大门外。那大门关得紧紧的,门槛那儿长着几株车前草……”
这些事大壮向我吹过好几次了,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吹,他要反复申明那个矿泉水瓶是个真家伙。
我早习惯了和大壮相处。只要他不唱歌,我一般会装出听的样子。
天热得狗吐舌头。躺在凉风习习的船舫里听人吹牛不好算受苦。
这时,文化站长小李满头大汗钻进船舫来,大惊小怪地喊道:“马丁!马丁!马丁在吗?”
我说:“嗨,吓我一跳,你怎么了?”
大壮说:“又是谁喝毒药了?”
李站长扑通一声跳上我展肢躺着的船,说:“起来,起来,你的画有出息了!”
我压根儿把那《七虾图》忘了,说:“什么画?”
李站长说:“这次书画展是展卖一体的,有个法国人要买你的《七虾图》。”
我想起那画来了,坐起来说:“外国人要买?”大壮说:“那当然卖,为什么不卖!”
李站长说:“卖不卖还得马丁说。”
我说:“卖就卖。”
小李说:“那你开个价。”
我鼓起勇气,说:“一百元,算了。”
大壮说:“一百元太低了,斩斩洋葱头,两百元!”小李说:“马丁,走,这事得问问你爷爷。”
《七虾图》卖了一千美元,那就是八千多元人民币。每只虾平均一千多元!这真是我从未想过的好事。
有人说,书画展第一次搞展卖一体,没经验,若开价一万美元,估计那法国人也会买走。那法国人是研究中国美术史的,他注意到了画上左天石的题记——说到底,他买的是左先生的这几个字。左天石从不作指画,还曾在论文中对指画指书之类故作新奇的现象提出过批评,这回却突然在一幅指画上指书“有趣有趣”,就使这位法国人来了兴趣。这一些,我当时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一千美元汇到,练镇吃了一惊。这事也惊动了市里的新闻单位。电视台找出左先生来这儿活动的资料带一考究就有了发现——原来农家少年马丁是左大师的学生!这是左先生在正兴饭店门口当众向副市长说的。
当晚的电视新闻报道了《七虾图》和它的作者马丁。
这条新闻看得我呆了:一个叫马丁的男孩画了一幅《七虾图》,《七虾图》被法国艺术家收买,国画大师左先生向人介绍说马丁是他的学生……
嗨!这个马丁是我吗?
我确实是画过《七虾图》,确实是收到过一千美元。左先生确实是说过我是他的学生。这个马丁确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