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爷爷让我跟他去正兴饭店。他要叫我再次领略他这位大师傅的荣耀。
爷爷总是划舴艋船去镇上。舴艋船又名小划子,就是很小很小的木船,限乘两人。我们家的舴艋船每年上一遍桐油,从来都是油光水亮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爷爷看重这个。
爷爷穿一件雪白的和尚领汗衫,腰板笔挺地坐在舱里,主动和熟人大声打招呼。这种辰光他张扬着呢,巴不得人家问他干什么去。
我在船尾划桨,剥光了上身衣服任汗水淌。天真热。爷爷把桨横在脚边,不划,悠然点支烟抽,很像个老爷。
我说:“爷爷,唱支山歌闹闹河嘛。”
爷爷说:“那是小后生的行当。”
我吼道:“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爷爷拍拍船舷,说:“闭嘴闭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这歌正流行呢!”
爷爷说:“行了,恩啊爱的能这么直通通的喊出来的啊?”
我说:“那可怎么办?”
爷爷说:“行了,划你的桨吧。”
我爷爷情绪好时是个快乐老头对不对?
练镇就在前头了。
这是个小有名气的江南小镇。小小一个集镇拥有二十四座石桥。一环的,双环的,三环的,五孔的,独石的,高拱的,低拱的……二十四桥就是二十四种式样,存心办个石桥博览会似的。我们本地人看惯了不觉得怎样,外地人见了就会一惊一乍赞不绝口。这回北京大画家来这儿就是来看桥的。昨天,“三夹板”在我家介绍大画家时左一个大师,右一个大师,把画家吹得像托塔天王似的神。
船到镇上,爷爷上岸去了饭店。我把船泊到槐树荫里,正想擦擦身子套件汗衫,一艘考究的白色汽艇缓缓驶近来……
写到这里,你一定猜我有奇遇了。没错,再没奇遇你怕不肯往下读了。
白汽艇里当然坐着那位北京大画家。他对舴艋船和赤膊野小子大感兴趣,连叫:“停船,停船。”
老画家一头白发,满脸笑容,眼睛特别亮。他瘦,瘦得简明扼要,瘦得蛮有理由。
老画家请求搭舴艋船在镇河里转个圈子看看桥。提出请求之前,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左天石。
我说:“老先生你会坐舴艋船?”说这话时我叉腰站在水栈上。
舴艋船太小而且是凸底,灵活得像条鱼,人若莽撞落脚,十有七八会翻船落水。
左先生明白我的意思,让随来的人让开,坚持独自上船,轻轻对我说:“我坐船尾好不好?”
他一脚踩在船的中轴线上,稍稍把船往身边拢一下,然后才把身体的重量慢慢地转移上去……他稳稳地在船艄坐下了。
他的随从七嘴八舌地叮嘱我小心。我一边解缆一边说:“没事的,他是懂船性的。”
我一上船,船的吃水就深了,我们的屁股就到了水平面之下。随从中有人惊叫了一声。
左先生说:“放心吧,我是游泳好手。一小时之后我准时到正兴饭店,你们千万别跟着。”说话间举桨一点岸头,船缓缓荡向河心;几划,船就掉过头来。舴艋船没有篙,没有舵,有一把桨就齐了。
我拿起桨来时,左先生就往右边稍稍移了一下屁股。我就往左边移了一下。这是一种默契。
船活了,有灵性了。真正的水手才能使船有灵性。
我们拐进了一条水巷。水巷的两岸是石驳岸,石驳岸之上大多是两层砖木小楼,我们又是坐在水平面之下,就觉得水巷的窄和深。桨声水声在这儿被夸张被美化,听上去清凉而又滋润。
左先生喋喋不休地赞叹着“二十四桥明月夜”,还不断地喟叹着岁月的易逝。五十年前,他来过这儿写生,那时候他还是浙江美专的学生。五十年,半个世纪,听起来真是漫长、悠远得不得了。
左先生忽然问我:“马丁,你知道马丁·路德·金吗?”
我不知道。
左先生又问:“马丁,你读过《马丁·伊登》吗?”
我没读过。我挺惭愧。
左先生用不同的音调喊:“马丁,马丁,马丁……”我回头看他。
他吐吐舌头,说:“对不起,我只是……我发觉在这里喊这两个声音特好听。”
我想:嗨,这老头真像孩子。
左先生忽然说:“安静,安静,前头有情况。”
前头有一条淌淌船泊着。船上人在和临河窗里的人做生意呢。
淌淌船比舴艋船大一些。船上装着一些甏,里头装着腌菜、咸萝卜干之类的食物。船家让买家尝过货了,抬得高高的过了秤,报出斤两钱额,把货放进买家吊下来的篮子里……
左先生停住桨,看得出了神。
我说:“左先生,这有什么好看的?”
左先生说:“一幅画,一幅画!”
画家就是这种样子的。若是我爷爷在这儿,他会说:“一只菜,一只菜!”敲锣卖糖各入一行,没办法的。
左先生遍身摸索,一无结果,说:“马丁,你带钱了没有?我身上没钱。”
我也没带钱。
左先生说:“可惜了,要不买几只腌大头菜吃吃。”边说边打起桨,超过了淌淌船。
那淌淌船上果然有一甏大头菜,蛮香的。
我们划出老远了,卖菜老头才唤起来:“五香萝卜大头菜,还有香椿头唻……”
左先生说他在杭州读书时老买大头菜吃。有一次,他刚吃过一大堆杨梅又买了几块大头菜,不料牙齿软软的咬不动大头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同学把大头菜吃光。
我开始喜欢这老人了。看来老人得给孩子说说自己小时候干的傻事。
石驳岸的缝隙里斜斜长出一棵雀舌黄杨来。左先生摘了一些叶子,一一往额上撞。这是我们常玩的“嗑瓜子”游戏。黄杨叶凉凉地撞在额上,发出一声脆响,就觉得挺开心。
左先生说:“马丁,我小时候常玩这个。”
我说:“嗑瓜子对不对?”
“是不是这么玩?”
“一叶一响不稀罕。”
“你能一叶嗑几响?”
我也摘些叶来嗑。我能一叶嗑两响,但不是每次都成功。
左先生说:“马丁,瞧我的!”
左先生不但能一叶两响,还能一叶三响,把我又比下去了。其实他在用另一只手打响指。
我说:“左先生,一定有窍门对不对?”
左先生说:“要拜师对不对?”
我说:“左先生是个大玩家。”
“大画家?”
“大玩家!”
左先生哈哈大笑。
系船登岸时,我和左先生已经相当哥们了。
我们准时赶到正兴饭店。
饭店门口站着许多人,呈八字形排开。我定睛一看——嚯!八字中央站着的不是副市长吗!
大家鼓起掌来。副市长等几个领导笑容满面迎将上来。电视台的摄影师打开了镜头。
我赶紧往旁边躲,却被左先生一把抓住手臂。我想我这时不可以挣扎,一挣扎,人家还以为左先生抓住个小扒手呢。想想也没什么,我干脆挺了挺腰板,装出扶着左先生的样子。
副市长以为我是和左先生一起从北京来的,和左先生握手之后把手伸向了我。
我想我不可以不上台盘,便抬手作了响应。
副市长说:“这位是……”他指的是我。
左先生说:“这位是马丁,我的学生。”
副市长连声说:“好嘛,名师出高徒。”
正兴饭店紫竹厅。四只方台临时拼成一张巨大的画桌。桌上铺了雪白的台布,雪白的台布上铺开雪白的宣纸。一个茶盘里放着笔墨砚盂。
副市长说左先生饭后若有雅兴可在此挥毫。
左先生说:“我倒想作幅画再吃饭呢。我刚才在水巷见一小景,煞是生动有趣,待我默写出来。”
随左先生来的一个年轻人取出竹简似的一卷东西,在桌上展开,里头是几枝大小不一的毛笔。
左先生站在宣纸前沉思片刻,左手在纸上比画几下,然后提笔舔墨,只几笔就勾出一个穿无袖小褂,戴窄边草帽的汉子背形。汉子右臂高抬,脸作侧仰……
我觉得这背影有点眼熟,一想,对了,左先生要画水巷卖菜的情景了。
大画桌边围满了人,屏息注视着在宣纸上忽疾忽徐忽润忽枯的笔头。
左先生在汉子的右上方又简捷地勾勒出一个半身正面人物——是一老妇人。老妇身边又画大半个胖胖的孩子脸。这两个人物和汉子相呼应着。
围观人中有人窃窃交谈,在猜测这将是怎样一个画面。
左先生眯眼端详一会,改用小笔,处理了一下人物的细部。没几下,人物的眉眼神情便活活地在纸上了。
左先生用目光找到了我,说:“马丁,你看,是这样的吧?”
我说:“活了。”我这话挺专业的对不对?
左先生抛了小笔,轮番起用大号、中号笔,在画纸上一番挥洒,水巷深幽的环境和宁和的情调便花开一样绽露出来。那老妇和孩子在一个楼窗里,那抬秤的汉子当然在淌淌船上。汉子所称之物全部被他的身体遮去,只在左侧露出一截秤梢儿。这已经够了,完全表达了这三个人在做什么了。汉子在和老妇说着话。那胖男孩一定是奋力地踮着脚,想看清船上有没有他喜欢吃的东西……不画水波,只画几笔淡淡的倒影,人便切实感觉到了水的流淌和波动……
围观的人看出名堂了,一片啧啧之声。
左先生搁笔问道:“马丁,还缺什么吗?”
我说:“来点儿瓜子好不好?”
左先生说:“好。”提笔在一处石驳岸折角处画出一枝水黄杨来。
一些人在迷惑地看我,他们认为“瓜子”这个声音是一个外行听不懂的术语。
画题为《水巷小景》。
紫竹厅里一片掌声。
左先生说:“这还不是作品,是我的写生作业。”这么说了,随来的年轻人就把画收了。
镇长又铺开一张宣纸,请左先生留下墨宝。
左先生说:“好!五十年后重返水镇,多有感慨。我写幅字吧。”
副市长说:“好极了!”
左先生提笔在手,轻拍前额之时,一阵风窜进紫竹厅——那宣纸白云般飘起来。我站在砚台边离纸最近,伸手去按纸,忙乱间手触砚心,又把一个指印按在了宣纸中央。
镇长忙说:“不要紧,换张纸。”
左先生忽然大叫:“别别别!别换纸。”捉住我沾了水墨的手指考究。
我的脸立刻发烫。这是我自幼形成的条件反射。一出生,我就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右手小指旁生一指。小时候,这个多余的手指被小伙伴当作稀奇看。稍大些,我知道这是异相,再不肯给人看,若是谁抓住我的右手,我就会脸红心慌大光其火。我六岁时切去歧指,切除手术只用了医生五分钟的时间。歧指和小指几乎是并排长着的,切除手术在我的右小指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这没关系对不对?
留在宣纸上的正是这一道疤痕的印迹。
左先生放下笔,用食指蘸墨,对宣纸上的印迹稍作加工,那个指印竟一下子成了一只虾!
紫竹厅里响起一片惊诧赞叹之声——奇了,奇了!妙啊,妙啊!绝了,绝了!
左先生说:“马丁,肯再来几下吗?”
对这奇迹的惊奇压倒了遗存在我脑子里的羞怯,我说:“来就来。”
左先生指点我适度地沾水沾墨而且变化手指的弯曲度,在宣纸上一下子印上六个不同的指印。
左先生说:“马丁,照我刚才的样子,给它们加大钳和触须,对,还有步足和桡足。”
我依样画葫芦,用指甲画虾须,用指尖在虾腹下胡乱触几下充当虾足。
左先生说:“有趣,有趣!”用指蘸墨在画上题曰:指印之虾,马丁绝招,有趣有趣。左天石x年x月x日于练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