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和一个明显对她有企图的男人共处一室,同床共枕,陆灵犀其实吓得心脏都在抽搐,和霍剑耘的针锋相对,不过都是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她知道自己和他力量悬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随时都准备要拼命,没想到霍剑耘却做了柳下惠,一夜都未动她。
早上她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人。
秀兰过来侍候她穿衣服,见到她身无寸缕,顿时脸色红到耳根,低头不好意思细看。
陆灵犀知道自己如今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任谁都会觉得她昨夜肯定是和霍剑耘有了夫妻之实。她也懒得解释。
霍剑耘存心造出这个误会,消息很快便传到赵氏的耳中。
赵氏按捺不住欣喜,假装好心的对霍茂林吹耳边风,“老爷,陆小姐好歹也救了剑耘两回,如今又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不给她个名分,让外人知道岂不说我们欺负人,只怕陆家也不答应,到时候上门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霍茂林冷着脸没接话。
赵氏察言观色觉得老头子不喜,忙拐了个弯儿道:“要不,让她给剑耘做个妾室?”
那陈家小姐是留过学接受新式教育的人,岂能容忍和人共侍一夫,只要听说霍剑耘纳了个妾,肯定不肯答应。这样一来,也算是断了霍剑耘和陈小姐的亲事。
霍茂林虽然宠爱赵氏,脑子却不糊涂,赵氏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半天,他跟没听见似的,不置可否,心里自有打算。
刚过八点钟,李副官带着一穿长衫的中年人来到了馥园,正是霍剑耘请来的大夫。
陆灵犀对自己的腰伤已经不抱希望。因为子弹并没有打中她,她腰上也没有任何伤口,倒像是武侠书中被震伤了五脏六腑似的,可是检查结果她也没有内伤。如此诡异的“伤”,她不信这个时代的大夫能治好。
这位惠大夫便在馥园住下来,在霍剑耘的重赏之下,每日琢磨着怎么给陆灵犀治病。
按摩,针灸,泡药澡,敷药包,外加早晚两碗碗苦兮兮的草药,可谓是想尽了办法。
没几天,陆灵犀就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中草药味儿,自己都快要熏住自己,霍剑耘却奇怪的并没有嫌弃她,每晚都和她同塌而眠。
夜色已深,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
陆灵犀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半晌看不进去。
自从那夜她寻死被霍剑耘从浴缸里捞出来,便被看护的更严密,白日里两个丫鬟寸步不离的跟着,晚上直接宿在了霍剑耘的卧房中,被他亲自“看护”。
原先她还担心他对她不轨,没想到两人共处一室,他竟然一直忍着没动她,这点颇让陆灵犀意外,也有点感动。可是他对她再好,她依旧觉得这样活下去没什么意思,生不如死。
窗外一片漆黑,忽然间,闪过一阵光亮,是汽车灯打过来的光。
不多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知道是霍剑耘回来了。他穿着军靴,声音很沉,房门被推开,又被反手关上。
陆灵犀一开始和他单独在一起,还很紧张害怕。但是这些天霍剑耘夜里倒也规规矩矩,虽然和她同床,除了抱抱亲亲并未有过分的举动,她也不再怕他。
霍剑耘走到床边,脱了外装,脱了靴子,一屁股坐下来,一股湿湿的寒气侵过来。
陆灵犀不由自主的往里面靠了靠。
霍剑耘先是凑过脸,仔细的打量她的气色,而后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问:“今天感觉如何?”
陆灵犀没回答,挑起眼帘瞅了他一眼。一时间,有点恍惚。因为他军装里穿的也是件白衬衣,那款式和现代差别不大。
和他之间隔着的数十年光阴仿佛不复存在。抛开外面的风雨飘摇,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和她平素逛街时擦肩而过的男人并无二样。眉眼也褪去了戾气,甚是温和。
陆灵犀丧气的回答:“没感觉。”
霍剑耘安慰她:“不急。”
陆灵犀却急了。
她本来没抱希望,可是他又这么大费周章给她请了大夫治,结果身体依旧没有一点起色,心里反而更加绝望,这种情况,还不如不给她一点希望。
憋了半个月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她将手里的书啪一声扔到了地毯上,“我要是一直好不了呢?”
霍剑耘道:“再换大夫,势必将你治好,我说话算话。”
陆灵犀直直的看着他,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扶晓和谢麟都找到了爱侣,唯有她孤家寡人一个,仿佛被世界遗弃,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疼有人爱,却原来这世上还有个喜欢她的人在这里,容她发脾气,容她寻死觅活,更没嫌弃过她不能动弹。
她觉得自己仿佛有些过分,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问他冷不冷。
“冷,你给我暖暖。”霍剑耘笑嘻嘻的揭开被子,手横过她的腰身,不敢往她胸口上摸,想到她胸腹没知觉,便在她平坦光洁的肚子上摸了几把。
刚刚有点感动的陆灵犀,顿时恼了,一把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扯出来,呵斥道:“你别动手动脚的。”
霍剑耘怔了一下,却也不恼,反而露出惊喜的神色,将他的手伸进去又使劲的揉了几把,陆灵犀愈发的恼了,脸色赤红,想要打人。
霍剑耘目光灼灼:“你能感觉到?”
陆灵犀愣了一下,忽然也反应过来,瞬间欣喜如狂。当下也不介意霍剑耘的“非礼”,抓着他的胳膊,尝试着腰部用力坐起来,没想到竟然成了!
她顿时高兴的又哭又笑。
霍剑耘趁机调侃:“你若是死了,可就亏大了。”
陆灵犀哭得稀里哗啦,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的激动过。
她不知道这个奇迹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这半个月的治疗有了效果,还是其他的原因。她莫名其妙的伤了,又莫名其妙的好了,一切都仿佛是一场考验,或是一场劫难。
有些东西,唯有失而复得,才知道何其珍贵。她原先觉得人生已经了无生趣,然而就在身体恢复了自由的这一刻,所有的生念都回来了。她像是重新活了一次,重新有了向往,也有了希望。
激动了半宿,霍剑耘已经沉沉睡去,她毫无睡意,尝试着翻身下床。
身体说好就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她瘫痪了半月是她的一场噩梦。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看到窗外的一轮满月,忽然间心里一紧。
今天,刚刚好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四天,如无意外,本该是她回去的时候。
狂喜的心情变得晦暗起来,她轻轻的打开抽屉,拿出沙漏时钟,沙漏停了,时针停了,钟摆,停在当初被子弹挡住的地方。
她怔怔的看着时钟,眼泪无声无息的涌出来。
她真的是永远回不去了。
霍剑耘素来醒得早,睁眼便下意识的去看身边,这一看,却是一个激灵,人不见了。
他腾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卫生间也没人。这下他急了,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下楼叫刘妈。
“陆小姐呢?”
刘妈一怔:“我没见到陆小姐啊。难道陆小姐不在楼上?”
“快叫人四处去找。”
霍剑耘心急火燎,第一反应便是荷花池。
跑过垂花门,刚好听见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吓得他魂飞魄散,差点一个踉跄扑倒地上。
往前跑了几步,被秋海棠挡住的景致一览无余。
霍剑耘喘了口气,定了定神。
陆灵犀立在晨雾蒙蒙的水边,洛神一般婷婷袅袅,穿着一件粉绿色旗袍,身上的披肩裹着玲珑高挑的身子,如同是婷婷玉立的一支新荷,风吹如画,清丽无双。
霍剑耘看得呆住,心里怦怦直跳,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不敢贸然上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露出一丝不甚自然的笑容,不动声色的往前一步。
陆灵犀扭脸看着他,微微一笑:“你以为我要跳水呢?”
霍剑耘干笑。
陆灵犀笑了:“我以前不知道我拥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重要,如今才算是大彻大悟。你放心,自此以后,我不会再寻死。”
霍剑耘听见这句话,疾步走到跟前,一把抓住了陆灵犀的手,这才算是彻底放心,这才敢板下脸,狠狠道:“你方才扔了什么东西,噗通一声,吓得老子魂都掉了。”
陆灵犀忍不住噗的一笑:“我把那个坏掉的表,扔了。”
霍剑耘被她这一笑,笑得头晕眼花,浑身绵软,气也消了,柔声问:“你不是宝贝得很,为了那个表寻死觅活的,怎么舍得扔?”
“没用的东西,自然是该扔的扔。”
“这就对了,我回头送你更好的。”
陆灵犀问他:“你冷不冷?”
他急匆匆找她,只穿了件衬衣,扣子扣得歪七扭八,头发也没梳理,乱蓬蓬的像个土匪。
霍剑耘嬉皮笑脸的把手伸出去。“冷,你给我暖暖?”
出乎意料的是,美人竟没翻脸,伸手握住他的手。
小手比他的还冷,眼神却是暖的。
霍剑耘有点飘飘忽忽,难以置信。
刘妈正带着人四处找陆灵犀,见到两人手牵手从外面回来,又惊又喜:“陆小姐你好了?你会走了?”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督理府,午后赵氏亲自过来探望,送了不少的补品过来,并请了戏班子来府里庆贺。
陆灵犀没想如此兴师动众,弄得十分不自在。
督理府的后花园原先就有一座戏楼。
富察氏在世时,时常请戏班前来唱。赵氏洋派,喜欢的是电影和跳舞,这戏楼空闲了好几年,如今叫人重新布置了一番,扯起电灯,通火通明。
戏台下摆放着一长溜的桌子和八仙椅。
霍剑耘带了陆灵犀去戏楼,霍督理的几位姨太太也在。
见到陆灵犀,几个姨太太都七嘴八舌的问起她的身体。陆灵犀耳边一片聒噪,正应接不暇,霍茂林带着赵氏过来。
陆灵犀别别扭扭的见了个礼,笑容也不大自然,总觉得这老头子一脸的阴险,每个毛孔都仿佛长着一个心眼似的。
跟在霍茂林身边的,除了赵氏和天赐外,还有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眉眼笑嘻嘻的,有些不正派。
赵氏笑着说:“这是我兄弟赵恩春,今日刚好来府里找老爷说事,凑巧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陆灵犀听见这个名字,笑容尽散。
她对民国这段历史并不熟悉,除了历史书中出现的一些大军阀,各省的督理是谁她没关注过,霍茂林是本省督理,她也是穿越过来才知道,但是有个人,她却记忆深刻。
日军入侵之后,省府先从芙蓉市东迁,迁到铜鼓市没多久,日军打过来,再次迁至三省交界的甘城。没等安定数月,日军在除夕那天再次进犯,省政府和当地所属驻防部队仓皇撤离,留下一支队伍阻击日军,为政府机关和百姓撤离赢取时间,结果阻击日军的赵恩春贪生怕死,看到日军装备精炼人数众多,没做抵抗直接投降,日军杀入城中,不及撤走的百姓惨遭烧杀抢掠,城中被血洗一空,这段历史,幼年时,陆灵犀听过无数次,而此时此刻,赵恩春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一向胆小,见个蟑螂都要大惊小怪,怕得要死,然而看到赵恩春,心里却呼啸着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
戏台上热火朝天演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脑中回忆起年少时,听外婆讲过的那些残酷往事,想起当年曾经在县志上看到的这个名字,内心充满的愤怒。
赵恩春一脸谄媚的和霍茂林说话,让人恶心到不想再看一眼。
陆灵犀借口要去方便,离开了戏台。走到月桂树边,她扭头看了一眼,戏台上花红柳绿,一片祥和。
可是她知道,这荣华富贵转瞬便被战火点燃,这督理府恐怕会毁于一旦,这样的“太平”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想起历史书上的种种,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身在和平时期的人,无法想象身处战乱有多可怕。
秀兰以为她冷,忙将她的披肩递给她。
“你去和少爷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霍剑耘听说陆灵犀先回去了,自然也无心再逗留。回到馥园,看见陆灵犀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出神。
“你怎么不看戏了?”
“你爹的那些姨太太太吵的我头疼。”
霍剑耘噗的一笑:“我也嫌那些娘们吵。”
陆灵犀冲口问道:“你日后也会娶这么多女人么?”
霍剑耘却没有直接回答,笑嘻嘻道:“我怕吵。”
陆灵犀默不作声的望着他,望得他心里有点发憷,收敛了笑容,问:“你想说什么?”
陆灵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其实她知道这个年代,三妻四妾是寻常,可是未免心里还是有点失望。
翌日上午,霍德容来到馥园,听说陆灵犀痊愈,也带了礼物前来探望祝贺。
陆灵犀陪着她说了会儿话,霍德容便请她去百货公司逛一逛。
陆灵犀在馥园待了半个月因为不能动弹也跟坐牢差不多,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乘了霍德容的小汽车,和她一起去了街上。
霍德容并未带她去百货公司,却去了一家咖啡馆。陆灵犀进去之后,倒是小小的吃惊了一回,咖啡馆里面的摆设绝不亚于现代,反而更加有外国气息。
“其实,我今日来找陆小姐,是受父亲所托。”
陆灵犀微微一怔。
霍德容又道:“陆小姐对我家中之事想必也略知一二。父亲虽然宠爱天赐,但大事不糊涂,督理之位,早晚交给剑耘。剑耘虽有才干,到底年轻,又是子承父职,督理之位来的轻巧。军中难免有些不服的,赵氏也是个不安生的女人,一心挑唆剑耘和大姐夫翻脸,妄想渔翁得利。父亲心知肚明,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撕破。”
“父亲虽然面上对剑耘严厉,却极看重他,事事都替他打算,尤其是这婚事。父亲和江左陈家早有联姻之意,只因为陈小姐年纪小,才一直拖到今日。剑耘和陈家联姻,也并非是贪图江左势力,至少能震住军中一些有异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陆灵犀问道:“霍小姐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会妨碍剑耘和陈小姐的婚事?”
“陆小姐冰雪聪明。”霍德容笑着将一个小箱子递了过来,“陆小姐救过剑耘两次,霍家自然不会亏待陆小姐,这里是父亲给陆小姐备下的谢礼,东渡扶桑之后,那边有人接应,替陆小姐安排好一切,陆小姐只管放心。”
原来是安排她出国。
陆灵犀看着那小箱子,手里缓缓的搅动着咖啡。
这个时代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她最清楚不过,全世界都几乎被卷入了战火。
她学历史时,下意识的就不喜欢这一段历史,霍茂林的下场她不知道,霍剑耘会何去何从,会站在那个阵营,会战死沙场,还是会……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略微想远一些,想到他可能会有的结局,便觉得心口发闷,隐隐的痛。
离开这里,是个很好的选择,只是,她究竟去哪儿?
她略一思忖,对霍德容道:“请霍小姐转告督理,我不会耽误剑耘的前程。只是我不愿意去日本,能否换个地方?”
“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瑞士。”
“瑞士?”
陆灵犀点点头。
霍德容笑道:“那我回去先请示父亲,尽量满足陆小姐的要求。不过,改了行程,一切都要重新安排,还请陆小姐这里耐心等待几天。”
陆灵犀点头:“我等霍小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