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的《安加利之战》又是半途而废,他的素描画稿展览在圣玛利亚大教堂的一间厅堂里。有一天,他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在临摹这个素描稿。小男孩瘦瘦的,穿着沾满油画颜色的旧衣服。画家走了过去,那男孩抬起大而黑的眼睛,诚惶诚恐地望着他,红了脸,兴奋而激动地说:“您就是伟大的列奥纳多?啊,我早就对您崇拜极了,我一直是把您当作我的老师的!您才是意大利最最一流的大画师,那个米开朗基罗,怕是替您系鞋带也不配哩!”
后来,那个小男孩又找过几次列奥纳多,拿他的素描给画师看。列奥纳多吃惊地发现,这个男孩对形象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进入了艺术最秘密之处。他画得是那样轻松,那样轻而易举,好像没有丝毫的辛苦,几乎是游戏一般就克服了技巧上最大的困难。
列奥纳多断定,画前的这个男孩,未来肯定是一个大画家。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拉斐尔。”
至此,被誉为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的伟大画家,在这段时间,彼此都认识了。
《安加利之战》没能按照契约规定的日期完成。
列奥纳多的艺术越成熟,画画却越艰难。他的画笔总在迟疑地妄(wànɡ)图探寻到新的东西。探寻不到,宁可停下来,决不再画已经重复过的东西。如果驾轻就熟,他的画不会完不成的,但是驾轻就熟,不是真正大师的创作性格!因为他创作的终极目的不是去增多作品,而是去创造出新的自然现象,他努力去做的是“增多上帝的永久创造物”!他画的每一笔,哪怕是最屑小的一笔,在他都是最宏大的工程,他要求自己的每一笔都能横跨渺(miǎo)渺千年,茫茫空间,扣(kòu)动所有人的心弦。
列奥纳多的左手总是这样,抖抖瑟(sè)瑟,进进退退,画画停停。不能不这样啊,它承受着历史的负荷,要以新的创造表现人类的大知大爱。
请体谅列奥纳多的迟疑和缓慢吧,那只左手一生都在探路,在问询。总幻想在草昧荒漠中开辟一条蹊径(蹊径:途径)它知道,只要稍稍有了重复和模仿,那神灵一般的美便会哄然遁(dùn)去。
把自己摆在艺术“造物主”高位上的列奥纳多,辛苦劳作的成果只能接近他头脑里想象的作品,却永远也画不出他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这就是列奥纳多的悲剧!
为了画战马,他亲手解剖马尸,画了无数张解剖图,并写出《马的结构》一书。他这样做,是觉得自己每画一个新的东西,都把自己摆在从近乎无知的起点起步,就这一点,列奥纳多·达·芬奇,不是值得我们永远向他仰望么!
但是,佛罗伦萨政府的首脑又来啰嗦了,他们拿着和画家当初签的契约,那契约规定,如不能按期画好《安加利之战》哪怕迟一天,也必须罚款!
“列奥纳多先生,您自己也知道,您画画的经费是从国库里支的,国库的钱可是神圣的,那里面有寡妇的积蓄,有工人的汗,有兵士的血……”
列奥纳多一声不响听着,他烦躁而又无奈地听着,他在等那些虚伪的政客把话训完,他像个行路的人忽然遇到一阵尘土,只好闭上眼,屏住呼吸,等待灰尘过去。
列奥纳多疲倦地向家中走去,一面走一面想着在艺术上与米开朗基罗的竞赛。是的,年轻的艺术家已经成熟了,但是他的艺术技巧不是有很多是向我学的么;然而他并不公开学,而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学,《卡希那之战》里透视法,色彩明暗转换法,光与影的处理方法,他米开朗基罗起码有一半是在模仿我。
“这样的争斗,真是无聊之极!”列奥纳多打算退出竞赛,好吧,向波提切利再借一笔钱,还给“国库”,就让《安加利之战》以半成品呆在墙上好了,即使是半成品,也要比轻车熟路画那平庸之作强百倍;就是这样,没画完的《安加利之战》,也是伟大的作品!
回到家里,他想用研究数学平静一下自己,只有数学能使他平静。
无意中,他的目光触到了桌上的一封信,那是法国总督(dū)写给他的,信中邀请“尊敬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列奥纳多先生,速来米兰,法兰西国将委任您为工程师”。前些日子他还犹豫,因为法国人曾毁坏了他巨大的塑像,又在千方百计要把《最后的晚餐》连墙壁一起搬运到法国去。他怎么能轻易去为他们服务呢?
现在他无所顾忌了,故乡又一次不再需要他了,丽莎夫人也不在了,“走吧,只要能把知识给平民服务,就去无论什么地方吧”!
虽然还不清楚法国总督要他干些什么,但他还是毅然而然决定离开故乡了,像二十五年前一样,他又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又能看见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又能站在雪峰俯瞰(kàn)伦巴底碧绿的平原了。
列奥纳多已经61岁,他在米兰本已稳稳立足,法国总督对他优礼有加,酬(chóu)金丰厚,创作自由,然而一方面威尼斯等几个意大利小国与瑞士国组成联军,正准备进攻法国人统治的米兰,列奥纳多厌恶战乱;另一方面当时意大利文学艺术最活跃的中心已不再是佛罗伦萨和米兰,而移到了罗马,罗马教廷(tínɡ)的大兴土木,以及梵(fán)蒂冈宫内外大量的壁画雕塑需求,都为建筑师、工程师和艺术家提供了更广阔的用武之地,因此,列奥纳多便决心离开米兰,到罗马去再试身手。
一到罗马城,列奥纳多就领着塞瑞等几个徒弟去参观西斯庭教堂的天顶画,那是米开朗基罗用4年时间画成的;师徒们进去后仰头一看,都惊呆了!原来列奥纳多有点低估米开朗基罗的绘画才能,他承认米开朗基罗是个杰出的雕刻家,却没想到米开朗基罗到罗马后竟画出了如此撼人心魄的巨作!那西斯庭教堂的天顶画,中间是《创世纪》的几个场面,四周拱柱间画了基督祖先和其他有关的故事,以及12位男女预言者。米开朗基罗画这组天顶画时,竟不要一个助手,坚持自己一个人躺在18米高的天花板下的架子上,仰着头画;他这杰出的创作,真是太壮观、太富有力与美的韵味了!
在罗马的大街上,列奥纳多师徒遇上了米开朗基罗。他当时才只有38岁,然而竟已须发花白、满脸皱纹、步履(lǚ)蹒跚(蹒跚:腿脚不灵便,走路缓慢,摇摆的样子);塞瑞他们惊讶米开朗基罗为何如此没有礼貌,列奥纳多师傅明明迎面向他躬(ɡōnɡ)身施礼,他却依然昂头躜(zuān)行,一派傲慢自得的神情。列奥纳多却谅解地对徒弟们说:“他怕是确实没有看见我们。为了画那西斯庭教堂的天顶画,他天天仰着脖子,以至现在连脖颈都变形了,所以他眼睛总是往上翻着。艺术就是这样无情啊,你要想创造出美,就必须付出自己的青春、心血乃至身体和性命;然而艺术又是如此地多情,你看米开朗基罗在那天顶画当中画出的《创世纪》,那是永远不朽的创作啊,艺术家将死去,艺术家的灵魂却藉那样的创作而永驻宇宙间哩!”
当列奥纳多领着徒弟们去往梵蒂冈宫观看那里的大型壁画时,他的心绪就更难安宁。记得8年前的一天,在佛罗伦萨圣玛丽亚·微诺拉教堂广场上,一个腼腆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施礼,怯怯(qiè)地请求说:“教堂的执事说,那间陈列您《安加利之战》草图的厅室要暂时关闭一周,可我正在临摹(mó),实在舍不得中断,您能不能……”列奥纳多见他一头光亮平直的金发,穿着素雅的墨天鹅绒短衫,双眼里闪着仿佛在宣告自己无辜的真率目光,便会意地拍着他肩膀说:“教堂是要整理那间厅堂里的祭器;不要紧,你放心,我会向他们打招呼,让他们特许你进去继续临摹;年轻人,可以告诉我您的姓名吗?”那年轻人便告诉他说:“我叫拉斐尔·桑蒂。”
这位拉斐尔·桑蒂,现在已是罗马一颗最灿烂的艺术新星;连米开朗基罗似乎也不如他吃香,列奥纳多带着徒弟们去梵蒂冈宫看的大型壁画,便是拉斐尔的作品;拉斐尔在那宫殿里一气画出了《教义争论》、《雅典学派》等十来幅人物众多、场面繁杂、戏剧性强、装饰味浓的壁画,塞瑞一看便说:“师傅啊,他从您那里取用了太多的东西,我看他的独创性,实在比不上米开朗基罗哩!”列奥纳多却捋(lǚ)着胡须说:“要知道他现在的年龄比我少一倍还不止,他的潜力,还大得很啊!”
在罗马的街道上,列奥纳多师徒也遇上了拉斐尔·桑蒂,拉斐尔主动迎上来,一只腿后退,脱下华丽的帽子挥动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行了个大礼,并满脸微笑地向列奥纳多致意:“列奥纳多大师,欢迎您来罗马!”然而在他的礼貌里,也透露出了自满与疏远,列奥纳多同他泛泛地交谈了几句,便分道扬镳(分道扬镳(biāo):指分道而行。比喻因目标不同而各奔各的前程或各干各的事情)各干各的事情,从此再无来往。
列奥纳多在罗马虽然得到了礼貌的接待,教廷却并不重视他的才能;在1516年,列奥纳多便又离开了罗马。
1519年5月2日,驻跸(bì)那里的年轻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慌张地步出宫室,迈进马车,朝城堡外的一座别墅驶去。
原来是有人来报告,从意大利请来的艺术大师列奥纳多·达·芬奇病情急速转危,已进入弥(mí)留阶段。
列奥纳多是3年前应新继位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之召,来到安波瓦兹的。弗朗索瓦和前任国王路易十二一样,都是文学艺术的鉴赏家。当时法国经济上和政治上都走向强盛,从而也带动了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的发展,欧洲的文化中心,渐渐从意大利北移。弗朗索瓦一世有心让意大利的文化精华更快地传入法兰西,所以在1516年特请当时滞留在罗马的列奥纳多赴法,并把他留在身边,大有尊为高级文化顾问之意。他应允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召唤,去了法国安波瓦兹城。万没想到67岁那年,便客死在了这个异乡。
弗朗索瓦一世进入到列奥纳多那所花木扶疏,屋宇典雅的别墅时,列奥纳多已经咽气。弗朗索瓦赶到列奥纳多灵前,眼里噙(qín)着泪水,向大师的遗体告别。
列奥纳多逝世后,根据他的遗嘱,他的书信、笔记和财物,都留给了跟随在他身边的一位年轻学徒法兰西斯科,那追随他多年的爱徒塞瑞,在他前往法国同他分了手,返回了故乡米兰,因为塞瑞毕竟有自己的家庭,而且实在没有了再重新开辟一片新生活的勇气;列奥纳多的遗嘱上还有一条,就是把那幅他一直带在身边十几年的油画《蒙娜丽莎》,赠送给弗朗索瓦一世。
列奥纳多谢世后,弗朗索瓦一世将《蒙娜丽莎》悬挂在宫室中,时常地观赏,他觉得画上那蒙娜·丽莎的微笑,果然十分迷人,然而又十分神秘,有时看上去似乎是在抒发着内心的欣悦,换个时候望过去却又那么样地凄迷,同一时候变换着角度看,感受也不相同,是在喟(kuì)叹人生的酸甜苦辣,还是在对世道人心报之以仁慈的宽容?
后来《蒙娜丽莎》送进巴黎罗浮宫珍藏,千千万万的参观者络绎不绝(络绎不绝:前后相连,连续不断)地来到这幅画前伫(zhù)足观望,究竟哪一位算是最准确地解开了蒙娜·丽莎那神秘微笑之谜呢?
恐怕这个谜还要被世世代代的观画者继续破译下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在这个永恒的微笑中获得了永生。
“达·芬奇的死是每一个人的损失……大自然没有能力重新创造出一个同样的人!”
这样的评价是绝不过分的。达·芬奇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万能巨人”。抛开他在绘画、雕刻等艺术方面的成就不谈,他在自然科学方面的探索和发现,以及他的实验方法,都为后来的哥白尼、伽俐略、牛顿等著名科学家的发明创造开辟了道路。
他不愧(kuì)是站在时代最前列的巨人中的巨人,是“人类智慧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