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黑林山里就流传着这样的新闻:烧炭工兼赌棍的彼得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有钱了。世界上事情总是如此,当初他穷了,被人家从太阳酒店里赶出门外。现在每到休息日的下午,他便重新来到这里。大家见到他以后,又是握手,又是赞美他的马,还对他的旅行问长问短,好不亲热。现在他和胖子埃采希儿坐下来赌现金时,他所受到的尊敬远远胜过了以前。他现在不再开玻璃厂,经营的是木材生意,不过那也是个幌子罢了,实际上他在倒卖粮食和放高利贷。他搞得一半黑林山居民都欠下了他的债。他的贷款虽说只取百分之十的年息,可他却以三倍的价钱赊粮食给那些不能即时付款的贫民。他和法官成了亲密的朋友,有人到期不能还钱,法官就带着差役骑着马赶来,立刻把那人的家宅估价出卖,还把父母孩子统统赶到森林里去。起初,这种情况使有钱的彼得有点羞愧,因为那些房屋被抵押的人成群结队聚集在他门口,男人请求他宽限,女人向他乞怜,孩子们哭哭啼啼向他讨东西吃。后来,他养了几条凶狠的恶犬。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那称他之为“猫叫的音乐”了,因为他只要吹一声口哨,恶犬便会跑出来,那些乞怜的人就会立刻哭叫着四散逃走。最使他讨厌的倒是个“老太婆”,那不是别人,就是彼得的母亲——孟克太太。自从人家把她的房屋卖掉,她就过着苦难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发了财回家,谁知儿子一点也不去照顾她。她年老体弱,拄着一根拐杖来到他家门口。她不敢进去,因为儿子曾经赶她出来过。不过她总认为自己的儿子应该赡养她,使她安度晚年,她不愿靠别人的施舍度日。可是那颗冷酷的心,面对着这苍白熟识的面孔、乞怜的目光、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干枯的手却没有一点怜悯之情。她每天晚上来敲门。他很不情愿地拿出几个硬币用纸包上,叫佣人交给她。他听见母亲用颤抖的声音向他道谢,替他祝福,还听到她咳嗽着离开,可是他对这些事毫不动情,反而觉得白白花了六芬尼,实在可惜。
过了几年,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想娶个妻子。但他知道,所有的黑林山的居民,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把女儿嫁给他。可是他还是挑了好久也没有挑中,因为他要在这件事上让人家都称赞他又有钱又聪明。他骑着马走遍了整个森林,这里看看,那儿挑挑,仿佛在他眼里,即使黑林山最美丽的少女也配不上他。他在所有的舞场上也没有挑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有一天,他听说整个森林里,最美丽最贤德的姑娘是一个穷伐木工的女儿。她过着平静的生活,又勤劳、又能干,帮父亲把家管得井井有条。她从来不进舞场,即使重大节日或教堂落成纪念日也不抛头露面。彼得听说后,便决心去向她求婚。他骑着马来到了那座小屋。莉丝贝特的父亲十分惊喜地接待了这位贵客。后来听说这位有钱的彼得先生想做他的女婿,他更是欣喜不已。他并没有多加考虑,因为他以为自己的一切忧愁和贫苦从此都可以结束了,于是他也不问一声美丽的莉丝贝特,便满口应允了。那位善良的女儿一向非常孝顺,所以一句违抗的话也没有说便做了彼得·孟克的妻子。
不过,可怜的少女的美梦立刻被打碎了。她自以为把家务处理得很好,却并没有得到彼得先生一句感谢的话。她非常同情穷人,以为丈夫很有钱,给可怜的乞丐妇人一个芬尼或者给一位老人一杯酒喝,根本无关紧要。可彼得听到这类事情之后,瞪着眼睛厉声对她说:“你为什么乱花我的钱财,把钱给这些流氓懒汉?你带了什么东西到我家来,谁供你这样胡乱花钱?用你父亲那根讨饭棒连碗汤也煮不热,你就像侯爵夫人一样挥霍?下次再让我碰见,你就得尝尝我的拳头的厉害。”美丽的莉丝贝特只得躲在自己房里独自悲泣,为她遇到这样一个硬心肠的丈夫伤心。她常想宁可住在父亲的小屋里过贫苦的生活,也不愿意住在硬心肠的彼得家里过富有而吝啬的生活。唉,要是她早知道彼得有一颗冷酷的心,既不会爱她,也不会爱任何人,她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如今她坐在门口每看到讨饭人走过,脱下帽子,向她乞讨,她就闭起眼睛来,免得看到这种可怜相难过,同时她还紧握拳头,免得不知不觉伸手到口袋里去拿钱。因此,黑林山居民都说美丽的莉丝贝特的坏话,说她比彼得·孟克还要吝啬。有一天,莉丝贝特正坐在门口纺纱,嘴里低声唱着一支民歌,因为天气很好,彼得又骑着马出门去了,她心里感到很舒畅。这时有一个小老头从街上走来,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口袋。她老远就听到了他喘息的声音。她很同情地望着老人,心里想,这样一个矮小的老人真不该再背这样沉重的东西了。
这时小老头已经筋疲力尽了,到了莉丝贝特跟前,差点没让大口袋压垮。“唉,好心的太太,可怜可怜我吧,给一杯水喝,”老头说,“我走不动了,腰都快被压断了。”
“你这么大年纪,不能再背这样重的东西了。”莉丝贝特夫人说道。
“是呀,可我穷,为了生活,不能不干这活啊,”老人回答说,“唉,像您这样一位有钱的太太,哪里知道穷就得受罪,也不会知道这样热的天气,就是喝上一杯清水,也有多么舒服啊。”
她听到这话,连忙跑进屋里去,在壁炉架上拿起一只小壶,灌满了水,可当她快走到老人身旁时,老人已筋疲力尽地坐在口袋上,不由得心里更加怜悯起来,她想反正丈夫不在家,便把水壶放在一旁,拿起一只杯子,盛满了酒,上面还放了一块精制的黑面包,递给老人。“你年纪这么大,喝杯酒比喝杯水更好一些,”她说,“可别太急,就着面包慢慢喝吧?”
老人呆呆地凝视着她,老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他喝了酒之后说道:“我已经老了,像您这样慈善、肯热情施舍,拿好东西给人吃的人,世上少有,莉丝贝特,您在世上一定会得到幸福,一颗善心是不会得不到报答的?”
“我让她马上得到报答。”忽然传来一个可怕的喊叫声。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彼得先生,他站在那里满面怒容。
“你竟把我的好酒给乞丐喝,还把我的杯子让街上的过路人用来喝酒?你就来领受你的报答吧?”莉丝贝特跪在他脚跟前请求宽恕,谁知根本感动不了那颗铁石般的心肠,他把手里马鞭倒过来,用乌木制成的柄狠狠打在美丽的额角上,打得她当即死去,倒在老人的怀里。彼得看到这情况,似乎觉得有些后悔,俯下身子去看看她是否还有气。那小老人却用一种他听来很熟悉的声音说:“不要白费劲了,烧炭工彼得,她是黑林山里最美丽、最可爱的一朵花,你把它摧残了,它永远不能再开放了。”
彼得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说:“那么您就是守护财宝的先生吧?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法子了,我希望您别去法院告发我是杀人犯。”
“无耻的浑蛋?”玻璃小老人回答说,“就是把你这个臭皮囊吊到绞刑架上,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害怕的人间法庭其实并不可怕,还有另外一个更严厉的法庭要来处分你的,因为你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是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彼得叫喊说,“还得怪你和你那些骗人的财宝。是你这阴险的恶鬼把我毁灭的,是你迫使我去找另一个人帮忙。一切责任都该你来负。”他刚说完这话,玻璃小老人突然膨胀起来,变得又高又大,他的一双眼睛大得和汤碟一样,他的嘴像一只烧红了的烤炉,从里面吐出炽热的火焰来。彼得吓得跪了下来,他的石头心也没有法子保护他,他的四肢哆嗦得像风中的白杨树。守护之神用老鹰一般的爪子抓住他的脖子。让他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在空中旋转,最后把他掷在地上,差点摔断了几根肋骨。“你这畜生?”他用雷响般的声音喊道,“我本来想把你砸成肉酱,因为你侮辱了我。但因为死去的妇人给过我吃喝,我看在她的面上给你八天期限,要是你还不改恶从善,我再来把你的骨头砸烂,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有几个男人路过这里,看见这位有钱的彼得·孟克倒在地上,那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们把他的身子翻来覆去,察看他还有没有气息。见他好长时间还没苏醒过来。于是他们就走进屋子,取来水喷在他头上。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呻吟着睁开眼睛,朝四周呆望了半响。随后他问人家,妻子莉丝贝特太太在哪里,可谁也没有看见过她。他感谢了众人,踉跄着走回家去到处找寻莉丝贝特,可她既不在地下室,也不在顶楼上。他觉得刚才的一切简直像做了一场恶梦,可他心里明白那是严酷的事实。这时他孤零零一个人,想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他是有一颗冰冷的心,什么都不怕。可是妻子的死,使他联想到自己的死,也联想到死的时候会受到多大的痛苦,那时穷人们的眼泪会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也听到千百人的咒骂,骂他的心肠太狠,也会听到他指使恶狗时穷人们发出的惨叫,也会看到母亲强忍悲痛的样子,和莉丝贝特血流满面的惨状。他还想到,有朝一日那位老人,她的父亲,会来到这里,问他:“我的女儿、你的老婆在哪儿?”他无言以对。而执掌一切森林、一切湖海、一切山岳、一切生命的那一位提出来的问题,他又将怎样答复呢?
这个念头整天整夜都在纠缠着他。他时常被一种甜蜜的呼声呼醒,这呼声在叫喊:“彼得啊,你该有一颗温暖一点的心呀?”他醒来了,又连忙把眼睛闭住,因为他能听出这喊声是莉丝贝特的,从前她常这样提醒他。第二天为了忘掉这种种念头,他到酒店里去。他遇到了胖子埃采希儿。两人坐在一起闲聊,从好天气谈起,谈到战争,谈到捐税,最后也谈到了死亡和某处有人突然死掉的消息。彼得问胖子对死有什么看法,死后会怎么样。埃采希儿回答他说,人死后人家把他的肉体埋葬掉,至于他的灵魂呢,不是升到天堂,便是落入地狱。
“那么人家把他的心也埋葬吗?”彼得紧张地问。
“当然,把心也埋葬掉。”
“那要是一个人没有心怎么办呢?”彼得接着问。
埃采希儿听他这么问,恐怖地望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开玩笑?你以为我没有心吗?”
“噢,心是有的,可是硬得像石头。”彼得回答道。
埃采希儿惊讶地看他一眼,又连忙朝四周望望,看看有没有人听到了这句话,这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的心也已经不会跳动了吗?”
“即使它会跳动,也不在我的胸中跳动。”彼得·孟克回答,“现在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我这话的意思,那么依你看,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