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我”多么地害怕三天后被冷淡地打发走呢!“我”向所有当天到过资料室的人表示真诚的歉意;“我”向部门主任当面承认“错误”,尽管“我”不是因为工作态度而失职……一切人似乎都谅解了“我”。在“我”看来,似乎而已。“我”敏感异常地觉得,人们谅解自己是假的,是装模作样的。
总之是表面的。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我”猜想,其实报社上上下下,都巴不得自己三天后没脸再来上班……但,那“我”不是又失业了吗?“我”还能幸运地再找到一份工作吗?第二次幸运的机会究竟在哪儿呀?“我”已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了。……奇怪的是——三天后并没谁找“我”谈话,通知我被解聘了;当然也没谁来让“我”签订正式录用的合同。“我”太珍惜获得不易的工作了!“我”决定放弃自尊,没人通知就照常上班。一切人见了“我”,依旧和“我”友好地点头,或打招呼。但“我”觉得人们的友好已经变质了,微笑着的点头已是虚伪的了。分明地,人们对“我”的态度,与以前是那么的不一样了,变得极不自然了,仿佛竭力要将自己的虚伪成功地掩饰起来似的……以前,每到周末,人们都会热情地邀请“我”参加报社一向的“派对”娱乐活动。现在,两个周末过去了,“我”都没受到邀请——如果这还不是歧视,那什么才算歧视呢?
“我”由内疚由难过而生气了——倒莫如干脆打发“我”走!为什么要以如此虚伪的方式逼“我”自己离开呢?这不是既想达到目的又企图得到善待试用者的美名吗?
“我”对当时决定试用自己的那一位部门主任,以及自己曾特别尊敬的报社同事们暗生嫌恶了。
都言虚伪是当代人之人性的通病,“我”算是深有体会了!
第三个周末,下班后,人们又都匆匆地结伴走了。
“派对”娱乐活动室就在顶层,人们当然是去尽情娱乐了呀!
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在资料室发呆,继而落泪。
回家吗?
明天还照常来上班吗?
或者明天自己主动要求结清工资,然后将报社上上下下骂一通,扬长而去?“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一经决定,“我”又想,干吗还要等到明天呢?干吗不今天晚上就到顶层去,突然出现,趁人们皆愣之际,大骂人们的虚伪。趁人们被骂得呆若木鸡,转身便走有何不可?难道虚伪是不该被骂的吗?!不就是三个星期的工资吗?为了自己替自己出一口气,不要就是了呀!于是“我”抹去泪,霍然站起,直奔电梯……“我”一脚将娱乐活动室的门踢开了——人们对“我”的出现倍感意外,确实地,都呆若木鸡;而“我”对眼前的情形也同样地倍感意外,也同样地一时呆若木鸡……“我”看到一位哑语教师,在教全报社的人哑语,包括主编和社长也在内……
部门主任走上前以温和的语调说:“大家都明白你目前这一份工作对你是多么的重要。每个人都愿帮你保住你的工作。三个周末以来都是这样。我曾经对你说过——社会应该留给你这么诚实的人一份适合你的工作。我的话当时也是代表报社代表大家的。对你,我们大家都没有改变态度……”
“我”环视同事们,大家都对“我”友善地微笑着……还是那些熟悉了的面孔,还是那些见惯了的微笑……却不再使“我”产生虚伪之感了。还是那种关怀的目光,从老的和年轻的眼中望着“我”,似乎竟都包含着歉意,似乎每个人都在以目光默默地对“我”说:“原谅我们以前未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你……”
曾使我感到幸运和幸福的一切内容,原来都没有变质。非但都没有变质,而且美好地温馨地连成一片令“我”感动不已的,看不见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的事实了……
“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我”站在门口,低着头,双手捂脸,孩子似的哭着哭着……
眼泪因被关怀而流……
也因对同事们的误解而流……
那一时刻“我”又感动又羞愧,于是人们渐渐聚向“我”的身旁……
五
还是冬季,还是雪花漫舞的傍晚,还是在人口不多的小城,事情还是与一家小小的首饰店有关……
它是比前边讲到的那家首饰店更小了。前边讲的那家首饰店,在经济大萧条的时代,起码还雇得起三位姑娘。这一家小首饰店的主人,却是谁都雇不起的……
他是三十二三岁的青年,未婚青年。他的家只剩他一个人了,父母早已过世了,姐姐远嫁到外地去了。小首饰店是父母传给他继承的。它算不上是一宗值得守护的财富,但是对他很重要,他靠它维生。
大萧条继续着。他的小首饰店是越来越冷清了,他的经营是越来越惨淡了。那是圣诞节的傍晚。他寂寞地坐在柜台后看书,巴望有人光临他的小首饰店。已经五六天没人迈入他的小首饰店了。他既巴望着,也不多么地期待。在圣诞节的傍晚他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纯粹是由于习惯。反正回到家里也是他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孤独和寂寞。几年以来的圣诞节或别的什么节日,他都是在他的小首饰店里度过的……
万一有人……他只不过心存着一点点侥幸罢了。如果不是经济大萧条的时代,节日里尤其是圣诞节,光临他的小首饰店的人还是不少的。因为他店里的首饰大部分是特别廉价的,是适合底层的人们一向选择了作为礼物的。
经济大萧条的时代是注定要剥夺人们某种资格的。首先剥夺的是底层人在节日里相互赠礼的资格。对于底层人,这一资格在经济大萧条的时代成了奢侈之事……
青年的目光,不时离开书页望向窗外,并长长地忧郁地叹上一口气……居然有人光临他的小首饰店了!光临者是一位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一条旧的灰色的长围巾,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她的头,只露出正面的小脸儿。少女的脸儿冻得通红。手也是。只有老太婆才围她那种灰色的围巾。肯定的,在她临出家门时,疼爱她的母亲或祖母将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了——青年这么想。
他放下书,起身说:“小姐,圣诞快乐!希望我能使你满意,您也能使我满意。”青年是高个子。
少女仰起脸望着他,庄重地回答:“先生,也祝您圣诞快乐!我想,我们一定都会满意的。”她穿一件打了多处补丁的旧大衣。她回答时,一只手朝她一边的大衣兜拍了一下。仿佛她是阔佬,那只大衣兜里揣着满满一袋金币似的。青年的目光隔着柜台端详她,看见她穿一双靴腰很高的毡靴。毡靴也是旧的,显然比她的脚要大得多。而大衣原先分明很长,是大姑娘们穿的无疑。谁替她将大衣的下摆剪去了,并且按照她的身材改缝过了吗?也是她的母亲或祖母吗?
他得出了结论——少女来自一个贫寒家庭。
她使他联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而他刚才捧读的,正是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青年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少女特别地怜爱起来,觉得她脸上的表情那会儿纯洁得近乎圣洁。他决定,如果她想买的只不过是一只耳环,那么他将送给她。或仅象征性地收几枚小币……
少女为了看得仔细,上身伏于柜台,脸几乎贴着玻璃了——她近视。
青年猜到了这一点,一边用抹布擦柜台的玻璃,一边温情地瞧着少女。其实柜台的玻璃很干净,可以说一尘不染。他还要擦,是因为觉得自己总该为小女孩做些什么才对。
“先生,请把这串项链取出来。”
少女终于抬起头指着说。
“怎么……”
他不禁犹豫。
“我要买下它。”
少女的语气那么自信,仿佛她大衣兜里的钱,足以买下他店里的任何一件首饰。
“可是……”
青年一时不知自己想说的话究竟该如何说才好。
“可是这串项链很贵?”少女的目光盯在他脸上。
他点了点头。
那串项链是他小首饰店里最贵的。它是他的压店之宝。另外所有首饰的价格加起来,也抵不上那一串项链的价格。当然,富人们对它肯定是不屑一顾的,而穷人们却只有欣赏而已,所以它陈列在柜台里多年也没卖出去。有它,青年才觉得自己毕竟是一家小首饰店的店主。他经常这么想——倘若哪一天他要结婚了,它还没卖出去,那么他就不卖它了。他要在婚礼上亲手将它戴在自己新娘的颈上……
现在,他对自己说,他必须认真地对待面前的女孩了。
她感兴趣的可是他的压店之宝呀!不料少女说:“我买得起它。”少女说罢,从大衣兜里费劲地掏出一只小布袋儿。小布袋儿看去沉甸甸的,仿佛装的真是一袋金币。
少女解开小布袋儿,往柜台上兜底儿一倒,于是柜台上出现了一堆硬币。但不是金灿灿的金币,而是一堆收入低微的工人们在小酒馆里喝酒时,表示大方当小费的小币……
有几枚小币从柜台上滚落到了地上,少女弯腰——捡起它们。由于她穿着高腰的毡靴,弯下腰很不容易。姿势像表演杂技似的。还有几枚小币滚到了柜台底下,她干脆趴在地上,将手臂伸到柜台底下去捡……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时,脸涨得通红。她将捡起的那几枚小币也放在柜台上,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庄严地望着青年,仿佛在问:“我用这么多钱还买不下你的项链吗?”
青年的脸也涨得通红,他不由得躲闪她的目光。他想说的话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全部小币,不足以买下那串项链的一颗,不,半颗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小姐,其实这串项链并不怎么好。我……我愿向您推荐一只别致的耳环……”
少女摇头道:“不。我不要买什么耳环,我要买这串项链……”
“小姐,您的年龄,其实还没到非戴项链不可的年龄……”
“先生,这我明白。我是要买了它当做圣诞礼物送给我的姐姐,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圣诞礼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姐姐啊!我可爱她了!我无论送给她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能表达我对她的爱……”于是少女娓娓地讲述起她的姐姐来……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将她抚养大的。她从三四岁起就体弱多病,没有姐姐像慈母照顾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她也许早就死了。姐姐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为了抚养她,什么受人歧视的下等工作都做过了,就差没当侍酒女郎了。但为了给她治病,已卖过两次血了……青年的表情渐渐肃穆。女孩儿的话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对他却一点儿都不好,出嫁后还回来与他争夺这小首饰店的继承权。那一年他才十九岁呀!他的姐姐伤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吗?”女孩儿噙着泪问。
他低声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那么,请数一下我的钱吧。我相信您会把多余的钱如数退给我的……”青年望着那堆小币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开始数……
“小姐,这是您多余的钱,请收好。”他居然还退给了少女几枚小币,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他又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将项链放入它的盒子里,认认真真地包装好。
“小姐,现在,它归你了。”
“先生,谢谢。”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请走好。”他绕出柜台,替她开门,仿佛她是慷慨的贵妇,已使他大赚了一笔似的。
望着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远,他才关上他的店门。失去了压店之宝,他顿觉他的小店变得空空荡荡不存一物似的。他散漫的目光落在书上,不禁地在心里这么说:“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于你的童话我才变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那一时刻,圣诞之夜的第一遍钟声响了……第二天,小首饰店关门。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带着他爱读的《安徒生童话集》……三年后,他又回到了小城。圣诞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静静地读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教堂敲响了入夜的第一遍钟声时,店门开了——进来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岁的女郎……
女郎说:“先生,三年来我和妹妹经常盼着您回到这座小城,像盼我们的亲人一样。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将项链还给您了……”长大了三岁的少女说:“先生,那我也还是要感谢您。因为您的项链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对我是像母亲一样重要的……”青年顿时热泪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爱,不是就很奇怪了吗?……
以上五则,皆真人真事,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是的。从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时代,他们曾像维生素保健人的身体一样营养过我的心。第四则的阅读时间稍近些,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末。那时我快三十岁了。“文革”结束才两三年,中国的伤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给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们中国人羞耻的方面,乃是以许许多多同胞的命运的伤痕来体现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见惯的。“文革”即使没能彻底摧毁我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极大程度上开始怀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为人的法则。事实上经历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觉人性善之脆弱,之暧昧,之不怎么可靠了。我已经就快变成一个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并且不得不准备硬了心肠体会我所生逢的中国时代了。
幸而“文革”结束了。
否则我不敢自信我生为人恪守的某些原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不敢自信我绝不会向那一时代妥协;甚至不敢自信我绝不会与那一时代沆瀣一气,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