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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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问答录:我们为什么学习中文(3)

答:它是四部古典名著中气势最为恢宏的,是唯一的一部史诗性小说。《水浒传》写的也是一段历史,但我认为其史诗性逊于《三国演义》。《水浒传》也人物众多,但毕竟不如《三国演义》多。何谓史诗性?除了历史跨度,还在看历史思想。这一种历史思想,是与《三国志》一脉相通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类的社会,现在也还是如此,大约一百年后也还是如此。从前的合合分分,伴随大战。以后的合合分分,也许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地球的大陆板块从未稳定不动,只不过其合合分分不易察觉。人类社会的状态,那也不太会一经稳定下来就永远不变了,这恐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也是一种史观,作者的文人史观。刘备、曹操、孙权,都是太有霸主野心的人。他们争来战去,无非是为了一朝坐拥天下而已,但受苦难的是百姓。天下最终归了谁,与百姓有何相干?所以在白发渔樵那儿,才“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但是你们要清楚,对于历史及历史人物、文学人物,民间另有一种筛选立场。“解构主义”是西方学者提出的,其实东西方的民间,早就对人类文化实行“解构主义”了。一部《荷马史诗》,经民间文化原则一“解构”,多数“英雄”都被边缘化了,轻视了,包括在天上暗中庇护他们的神。但赫克托耳却凸显出了人物的高大性,成了民间意识形态中真正的英雄。为什么呢?因为他对于弟弟诱拐别人妻子的行为事先是有所忠告的,事后是予以谴责的,并力图以“和”的方式阻止战端。但他没有成功。特洛伊城面临屠城灾难之际,他担负起了保城之责,英勇无畏地战死沙场,还蒙受了被拖尸示众的大耻。若以“成败论英雄”,他是败得很悲惨的人物,但他的形象在民间意识形态那里获得了敬意。为什么?因为他身上也具有仁、义、忠、勇。他明知自己战胜对手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为那对手是受智慧女神雅典娜庇护的。但为了自己的亲人,为了全城百姓,他还是果敢地出城应战了。对方放言——如果他获胜了,对方将从敌营退出,而那意味着特洛伊得到了拯救。同样,关羽也是失败的英雄。他是被俘、被斩首的英雄。他身上也具有仁、义、忠、勇的品质。经民间意识形态——“解构”,《三国演义》一概人物中,关羽成了流芳千古的英雄。民间意识形态有两条硬道理,其一是看一个人为百姓做出了何种牺牲;其二是看一个人将普世的人格原则坚持到了何种程度。还有一条软道理,即对失败的英雄的同情。两条硬道理中,关羽占了第二条,可谓以身作则。关羽身上的“义”,在民间意识形态中获得了认可,是“解构”之后的价值观存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野心家们意识形态的原则。即使在现实中体现为规律,在民间也还是不能成为原则。所以我认为,民间意识形态是很厉害的,它不与王权意识形态争论,它靠时间来证明自己立场的意义。曹操倒是夺取了天下了,但民间意识形态并不佩服曹操。以“成王败寇”的史观诠释历史是庸俗的,将《三国演义》当成“谋略教科书”是不可取的。它堪称伟大并不是因为内容中充满了谋略,而是因为充满了极具经典性的文学创作的元素。一部同样字数的长篇小说,有几处具有经典性的情节就有些了不起了。但在《三国演义》中,具有经典性的情节不下二三十处。在文学价值上,真是太了不起了。作为中国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之一,它的产生,可谓横空出世啊!

问:老师对于丹讲《论语》有何看法?

答:我见过于丹教授一次,在北师大。说来惭愧,我居然坐台上,她坐台下第一排。那时我不知道电视里又开讲《论语》了呀,所以不知她是谁,没说话。就讲课而言,她很有激情,证明她热爱讲台。对于职业教师、教授,热爱讲台是前提,热爱才有激情。我遇到几位研究儒学的学者,对她的讲解都有些异议,但主要是学术方面的异议。古文是需要有内行人来对我们讲解的。我不靠注解,也是难以读懂古文的,常常望文生义而已。望文生义,每离真本之意相去远矣。比如《论语》开篇第二节“有子曰……”从前我一直以为意思是“有一名学子问……”后来偶读到注释,才知道那是指一名姓有名若的学生,乃大惭。但那一节,实是糟粕。将“孝弟”与否,与“好犯上者”、“好作乱者”联系在一起大发议论,是一种奴化人的言论。我从不曾是“好作乱者”,但我年轻时,却每“好犯上”,每被“上”们所憎。明明“上”们不成样子,还不许人“犯”一下吗?“犯”了一下“上”的人,就一定不孝吗?然而我却是孝的,比一般儿女还要更孝一点儿。故我认为,那个有若,他是在胡说八道。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皆企图通过“两好”实现人生价值:一好“王者师”,二好“百姓师”。一好不成,才转而去好第二好。第一好曰“治国”,第二好曰“启蒙”。其实企图“为王者师”也是启蒙,只不过启蒙的对象是王者。但王者一般都是不太喜欢被启蒙的,所以他们得讲究方式方法,得“循循善诱”。“四书”中,《论语》和《孟子》两部,充满了循循善诱的劝谏的智慧。设身处地,他们有他们劝谏的难处。我个人是很尊重他们那一种智慧的。即使今天看来,他们的许多思想,那也是正确的,具有现实意义的。但时代毕竟不同了,民主体制比之于“王者师”,对于中国之进步更起直接作用,孔孟那里,还有些教诲人做良民的思想,和老子引导人做“明白人”的思想出发点是一致的,无非都是教人提升自己的人性。孔孟之说鼓吹“道德”,是社会学范围的人的“道”与“德”。老子之说宣扬的是人作为天地间自然之人的“道德”,学说中形而上的成分多一些。按孔孟之道去做人,是学做“君子”,那是很不容易的,也很压抑个性。幸而有老子,教我们凡事想开点儿,看淡点儿,活得放松一点儿。所以我觉得,孔孟与老子,当代人最好都知道一点儿。于丹教授毕竟起了这么一种作用……

问:老师,你认为文化究竟有多么大的教化功能?

答:在人类的儿童时期,萌芽阶段的文化只不过三种功能——历史记忆功能、对世界的感知功能和娱乐功能,而且主要以说唱的方式体现。这一时期的文化,第一种功能和第二种功能是混合的,比如《荷马史诗》《希腊神话故事》。《荷马史诗》到底有几分史的成分,至今也无定论。它和《希腊神话故事》搅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时期的文化,呈现人类童年时期想象魅力的价值,高于其他价值。西方人类用想象力构建了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们的世界,我们中国人的先祖用想象力构建了“天庭”,有异曲同工之妙。想象魅力带给童年时期的人类文化成就感。文字产生以后,人类文化进入少年阶段,具有求知若渴的少年人的特征,概括为两个词就是“叩问”、“多思”。这一阶段的人类文化,极具思想魅力,人类产生了古代思想家们。近代人类的文化具有中年人的特征,特征是“思想落实于行动”。而且一旦行动,往往是大行动,体现出改造世界的文化激情。但是以我的眼看来,人类的历史虽然还只不过处在中年时期,人类的文化却似乎早衰了。想象力并没有显然地超过童年时期,思想魅力并没有显然地超过少年时期,但是娱乐的欲望却比童年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靠娱乐的方式减缓社会发展速度太快造成的强大压力。开着汽车,揣着手机,通过电视和电脑了解世界的每一个当代人,与古代人相比都有点儿像“超人”。然而当代人之人性的“逸然性”,则大逊于古代人了……

问:老师的观念是否有些悲观呢?

答:也许有点儿。这讨论起来一言难尽,以后再聊好不好?……

3 答中文学子问

关于打算或已决定考研的中文生,我当然是鼓励考研的。如果对于家庭经济条件不是严重的负担;如果本人参与激烈竞争的能力较强,那么考研就完全是上进心的表现,为什么不呢?依我想来,研究生时期,最能集中精力深化中文系学生对中文的能动潜力。

中文系的教学,从前几乎是单项的,旨在培养中文学理研究者、知识承传者。由此为大学本身不断“供应”授教者;由此向文学及文化艺术界不断输送研究型人才。从前是很不重视写作实践的,所实践之文本,只不过是论文式的评论和理论;更不提倡创作实践。甚而反对和鄙薄,斥曰:“不务正业。”所以,在从前,倘一名中文学生竟然经常写小说、散文或诗,那是很不被待见的,所以从前创作是课外之事,甚而是偷偷的、“地下”的。

凡五十年间,大学没为中国培养一名作家,甚至也很少有作家承认,大学在他创作实践的最初阶段推动了他。大学倒是没少“造就”评论者,从前几乎一年一批,因而一度使创作与评论在数量对比上失衡。我认为,每一位作家对应一位评论家就够了。若反过来,十位评论家对应一位作家,现象很荒谬,很滑稽,不见得反而更有利于创作的繁荣。

但我得承认,大学成全了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因为我当年是复旦创作专业的。那个专业毕竟给予了学生充分的创作课时;否则,我若是评论专业的,现在就不知自己在哪儿干什么了——或者在某报社熬成了文化版的副主任什么的?大家都看到的,对于文学和文艺、文化的评论,已在极大程度上被报的副刊“夺权”了。被“夺权”后,报的初期还有“文学版”。现在,基本不存在了。

自20世纪80年代末,大学中文系发生了变化,开始重视学生实写能力的提高了。比如我所在的北京语言大学,一年级起就有创作课,鼓励学生的文学形式写作。将我调去,也是希望加强此点。学着中文只听不写作,好比学着英语只听不说。创作创作,这是一种开掘学生“创”的思维能力的课程。中文系有义务为社会和时代培养“文化”二字所包含的各方各面的有“创”之能力的人。

但是诸位清楚,倘你们中有谁准备考研,那么情况往往是这样的——预先心目中选定了一位导师,“他”研究的是什么,你必须将精力和时间向那方面转移。你必须有所放弃,你才有可能成为“他”的一名研究生。毕竟,“他”具有一定的资格决定你考研的结果。

那么应该放弃什么呢?

我这一学期开我的选修课时,奉劝我的有心考研的学生重新考虑——值不值得选修我的课。因为事情明摆着,我教的是创作,并不教怎样写考研的论文。我能不能也指导一下学生写论文?当然能。这也不必故作谦虚。有什么指导不了的?彼人也,吾亦人也。彼能是,吾何不能是?但那只能是课下的,支持性的,不是责任性的。课堂上,我主要还是要讲创作。因为选我的课的学生,也许一步迈出校门,面对的直接就是需要他“创”的思维能力的职业,那些职业不见得非是“文学单位”。现在除了出版社,哪儿还有那么多“文学单位”?但一定是和大众文化概念有关的单位。即使广告公司,需要的也一定是有“创”的思维能力的人。我的课,要从文学的“创”,“创”开去。我是在乎学生以后的实际工作能力的。我陪他们在做中文系学生的时候“热身”,从“创”的方面“热身”。

我理解要考研的学生对于考研知识储备的急迫要求,但反对太过的功利心理,以为凡不能直接变成考研知识储备的课,便都是对自己没任何意义的课。什么是知识的意义?有的学生也不很明白,或说只在极其功利的层面明白。

比如我在讲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时,顺便讲到芥川龙之介,讲到三岛由纪夫,讲到郁达夫,讲到村上春树和我们中国的文学前辈孙犁。

芥川三十五岁自杀,那是1927年。三岛由纪夫也自杀而死;川端同样,时年七十三岁,那是1972年。

为什么三位在题材和文学风格方面有“影子式”影响关系的日本作家,对日本现实都流露着相当悲观的态度?为什么川端晚期的创作也呈病态的细腻和孤美倾向?几乎一如三岛和芥川早期的文学倾向?他们之间不同在什么地方?和日本社会的命脉演变有什么内在关系?为什么到了村上春树,文风虽不那么颓靡了,却也几乎丝毫没了《伊豆的舞女》那一种忧悒的纯情,甚至也没了三岛由纪夫那种堕落中的苦闷,而呈现既难真快乐也难真悲伤的状态?

还有郁达夫——二十八岁发表《春风沉醉的晚上》,那是1942年;他那短篇中的“我”,刚刚二十岁。

和川端比较一下——二十七岁发表《伊豆的舞女》,那是1926年;他那短篇中的“我”,十四五岁。

那时的中国怎样?那时的日本怎样?那时中国的文人知识分子心理怎样?那时日本的文人知识分子心理又怎样?

有比较才有思考;有思考才需去查阅资料,梳理个明白。于是才有发现啊。有真发现,则对于文学的研究,才必有真意义。哪怕仅有极少极少的人承认了其意义,也颇值得。

我为什么要由川端谈到其他呢?盖因学生中,有一人不但要考研,还要考“比较文学”方面的“研”。

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为那一名学生才那么讲的。

但我看出那一名学生很心不在焉;因为要考的是中西文学的比较,非是中日文学的比较之“研”。

“比较”更是一种思维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