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中文过时了,没用了。是人再像从前那样理解中文,学了中文再抱着从前那样的中文就业观去择业的传统思想,与社会和时代不合拍了。而社会和时代,对于具有“活的”中文水平的人,那还是大大的需要的。在未来的时代,不但中文学科毕业的人要随时准备进行人生的成功的“知本”转移,其他学科毕业的人,也将不同程度地面临“知本”转移的社会和时代的考验。
1 学中文有什么用?
诸位:
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我也希望能对你们有所了解。
你们中,有哪些同学是中文系的?
有哪些同学当年高考时所报第一志愿是中文系?
所报第一志愿并非中文系,既已是中文系学生,对用四年的时光在大学里学中文,又持何种态度?
原本未报中文系调配到中文系的同学对中文持何种态度?
我们大学的“人文学院”由两个学科组成,即汉语言专业与中文系。汉语言专业是我校在全国较为著名的专业,每年的录取分数线一向颇高,据说前几年学生毕业后的择业情况也不错——那么,汉语言专业的同学,对中文选修课持何种态度?
原本专执一念所报的乃是汉语言专业,高考失利,不得已成了中文系学生,且与汉语言专业相近咫尺,是否会长期陷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
外语专业对中文选修课业持何种立场?
大家对“中文”是怎样理解的?它除了培养人从事与中文相关的职业的一般能力,你们是否认为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大家比较承认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抑或从理念上根本否认和排斥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或口头上虽也承认它对人还有其他的意义,而内心里却是鄙薄的?
凡此种种,我以为,在中文系老师和学生之间,具体而言,在我和大家之间,都是有必要进行交流和讨论的。我们教学双方所能达到的共识越多,教学双方则越容易互动,于是教者明白该教些什么,怎样教;学者明白为什么值得学,怎样自觉一点学……
在我回答诸位的问题之前,我反过来首先向诸位提出了如上等等问题,肯定是大家没有思想准备的吧?大家一时无法回答或其实很不愿意回答也没什么。那么,恳请诸位允许我自己先来谈谈我对以上某些问题的纯粹个人的看法,以及我对于大家的中文态度和立场的初步评估。
对于当年高考时所报志愿是中文系的同学,我相信我将省却很多唇舌,不必反复强调性地企图讲明白一个陈旧话题——中文有什么用?这“用”字,当然是首先针对个人而言的。它不是针对国家、民族、社会这样的大概念而言的。它对后者们意味着什么,那是根本无须浪费时间讨论的。其意义摆放在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与之母语的关系中,那都是连儿童也完全能理解的。
我们在谈论中文和中国当代大学生,尤其是与当代中文系大学生的关系时,为什么又说那个“有什么用”的话题是一个“陈旧的话题”呢?因为早在八十多年以前,国立清华学校,亦即今天的清华大学校园里,关于“学中文有什么用”就已展开过多次的讨论和辩论了。
说明什么呢?
说明在那时,普遍的人们,包括学子们,包括已然学着中文了的学子们,对于学中文与自己之人生前途的关系,便很有些“欲说还休”了。
当时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情形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有一点却是相似的——出国留学特别方便,比今天还要方便,而且成为时代的潮流。
当时的热门学科像今天一样,也是商业经济、法律、医学以及某些理工学科。这些学科学有所成之后,就业国外的机遇较多,回国后,往往也容易摇身一变,成为经理、镀了“洋金”的律师、医生,或开办工厂或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教授——当时的中国很缺理工科教授……
而学了中文的人,职业的选择几乎只有两个途径——要么留洋回来做教中文的教授;要么去办份同仁的文学报刊,或干脆做笔耕为生的自由职业者。
这最后一种人生,无论当时或现在,无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往往会导致陷入艰涩的人生,是绝不如做演员的人生那么风光和滋润的。而办报办刊,没了广告的支持,连低微的收入也往往朝不保夕。尤其是某报某刊倘太过文学和文化起来,又往往就接近着慢性自杀了。而文人们,也就是学中文被认为学而有成的人们,又大抵地,偏偏地,几乎是一贯地、本能地,非将一报一刊渐渐办得文学和文化起来不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当然,幸而有他们那样心甘情愿地办着那样的报那样的刊,许许多多热爱文学的青年,才经由那样的报那样的刊的发现和培养,后来成了著名的诗人和作家;才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期的许多优秀作品。但他们自己的人生,确乎是清苦的。清苦到不得不经常以文艺的“界”的名义,向社会发出请求救济的呼吁。至于当教授,最初的收入是很丰厚的,比现在一般大学教授们所能达到的社会经济地位还要高出许多倍。那时大学少,教授少,国运不昌,却也还是养得起。可能凭“中文”资本当上教授者,毕竟凤毛麟角。何况,后来也都很落魄,“越教越瘦”了;相互间借点儿钱买米度日,是常事……
所以当年有“学中文有什么用”的质疑。
已然教着中文学着中文的,自然希望在讨论之中长长自己的志气,指出那“有用”的方面给社会看,给他人看,给自己看。
讨论和辩论出了一个乐观的结果没有呢?
当时没有。
而且,除了教着中文学着中文的人们自己,别人也根本没什么兴趣参加那个话题的讨论。
1949年以后,情况大为不同。
新政权在发展经济建设的同时,大力发展文化事业。文化的事业,自然要依赖“中文”人才。于是,“中文”一下子变得很“吃香”了。
直至“文革”前,“中文”学子毕业后的工作,大抵是“坐在屋里”的那一种。当年因“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不着”,多么令人羡慕自不待言。尤其,各行各业的工资是相同的。在工资相同的前提之下,中文毕业生从事“脑力劳动”的工作性质,其优人一等一比就比出来了。
“文革”十年就不去谈了。
“文革”后,中国人的工资还是基本相同的。“文革”的重灾区即文化的意识形态的领域,开始进入恢复期,需要大批的中文毕业生。那时的中文学子,和现在各大学的最热门学科的学子一样,往往还没毕业,其优秀者,已被最理想的文化乃至意识形态部门预招了。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情况又大为不同了。中文毕业生过剩了,供大于求了。中国其他产业、行业开始日渐兴盛了。于是大学里的其他学科日渐热了起来,强大了起来。而中文受冷落了,萎缩了。中文学子因而一届比一届迷惘了,沮丧了,似连将来的人生都大成问题了。
尤其,中国的工资制度改变了。几乎一切与中文相关的职业,收入都处于社会的中下水平了。如果仅从这一点上比,自然越比越迷惘、越失望。“中文股”在社会职业股市的大盘上,似乎注定地将永远处于“熊市”了,眼见其他“职业股”指数一再上升,中文学子们又怎能不自卑不忧患呢?
但我想指出的是——第一,中国人口太众,仅仅是中文学子供大于求吗?我看不是这样。要不了几年,几乎一切大学各学科的学子们,都将日渐地供大于求。只不过中文学子们较早一点儿体会到供大于求的苦涩罢了。第二,既然几乎一切学科的学子们进出校园,都将面临供大于求的局面,那么,也就都必得有充分的“知识附加”和“知本转移”的自觉和能力。
不必问,我知道诸位中,将来想到外企工作的人很多。为什么一心想到外企?工资高嘛。在未来的几年,尤其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外企将会更多。但外企再多,也多不过想要到外企工作的学子。一方以加法增多,一方以乘法增多。于是一个事实是,除了少数高等人才,普遍的外企的工资,是下降了的。谁嫌工资少了吗?那么让开,后边排着长队呢!
二十年前,仅凭外语好,便是进入外企的通行证了。因为外国老板们不会中国话,对中国缺乏了解。会外语的中国人,在他们眼中是块宝。许多事儿他们都有点儿倚重于你,似乎离开你寸步难行。
十年前,仅凭外语好依然可以。但人家已不必倚重于你。你只不过是一般员工。你稍有不适,炒你的鱿鱼没商量。
现在,仅凭外语好,就不能成为进入外企的过硬的通行证了。因为外语已不再是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的特长,而是许许多多中国大学毕业生的基本从业条件了。而某些老外,中国话也讲得很“溜”,对中国之风土民俗,人情世理,政治文化经济的方方面面,比刚跨出校门的中国大学生心中有数得多。
所以,一个问题是——你要到外企去工作吗?那么,你的英文水平,就要加上另外的什么了。
对于你,英文+?
你首先要自问,接着要决定,再接着要去那样充实你自己。
这就是“知识附加”的思想自觉。在大学里就要开始。
对于中文学子,问题也是同样的,而且尤为重要——中文+?
自然的,可以加上英语。这不太难。
但一个现象是,对于某些中文学子,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反而是一种“取代法”的思维。既因学着中文而迷惘,而沮丧,自然的便企图干脆舍弃了中文,以英文作为硬性从业资本取代之。而这在未来的求职竞争中,是相当不利的,甚至是相当有害的。
为了诸位的未来所谋,我对诸位的建议是——你们万不可以用“取代法”对待自己的中文学业。取而代之,只不过仍是1≈1。你们一定要有用加法打理自己未来人生的能动意识。
中文+英文——这对于诸位不难。于是你们丰厚了自己一些。仅仅这样还不够,还要有另外一种能动意识,即从最广的意义上理解中文的超前意识。说超前,其实已不超前了。因为时代的迅猛发展,早已先于诸位的意识,将从前时代的、传统的中文理念扩展了,甚至可以说颠覆了。
只要我们客观地想一想,就一定会承认——其实中文学科毕业之学子的择业范围,比以往的时代不是更窄了,而是更宽了。对国内国外的公共关系;广告设计;一个企业的宣传策划活动;一个企业的文化环境;一切的文化公司……都仍为中文学子留有发挥能力的空间。即使电台、电视台,表面看人满为患,但据我所知,实缺有真能力的中文人才。
比如,你到了一个公司,人家为了试用你,对你说——请为我们的新产品想出一条绝妙的广告语吧!
你若回答——我学中文不是为了干这个的。
那么你请走人。因为能否想出一条绝妙的广告语,有时确乎直接证明的就是一种中文水平。连给一家公司起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也是这样。
我有两位德国朋友,一男一女。男的中文名字叫“花久志”;女的中文名字叫“古思亭”。其实就是德文名字“华裘士”和“古斯汀”的谐音中文名。尤其“古思亭”这一中文名字,起得何等的好!能说和中文水平无关?
假设——一部外国电影,或一部外国电视剧,你能起出《翠堤春晓》《魂断蓝桥》《蝴蝶梦》这样的名字吗?中国曾是一个诗国,你想不出来,你学的那些唐诗宋词,在最起码的事情上,都没起什么作用啊!
又比如,你到了一个公司,人家要你为公司的什么纪念活动,设想会标——你若说,我不会,这不是我学的专业,是广告设计专业的事儿……
那么你请走人。在人家那儿,这叫“创意”。在人家那儿,这类“创意”,直接的就和中文有关。直接的就证明你的中文水平如何。事实上也是,体现于许多方面的许多一流的经典的“创意”,都与一个人的“活的”中文水平有关。
就说我们中国为申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设计的会标吧,没有一种“活的”中文思维,是设计不成的。
不是中文过时了,没用了。是人再像从前那样理解中文,学了中文再抱着从前那样的中文就业观去择业的传统思想,与社会和时代不合拍了。而社会和时代,对于具有“活的”中文水平的人,那还是大大的需要的。
在未来的时代,不但中文学科毕业的人要随时准备进行人生的成功的“知本”转移,其他学科毕业的人,也将不同程度地面临“知本”转移的社会和时代的考验。
在“知本”转移方面,我以为,中文学科毕业的人,其实反而具有主动优势,能动性、灵活性较之其他学科毕业的人更大些。
“知本”二字,是我从报上学的词,无非就是从业的知识资本,这里姑且用之。
据我所知,一些理工院校毕业的当代学子,反而在电台、电视台和文化企事业单位工作得很自信,都是“知本”转移的例子。
据我们所知,法国现在唯一的,也是现在全世界唯一的一位海军女中将,便是法国20世纪70年代的文学硕士。
如果让医学院牙科专业的学子毕业后来一次成功的“知本”转移,倘无其他骄人特长,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