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知道,自己闹过头了,阿爷不宠她只是为了不让各藩镇垂涎,最后落个被迫和亲的下场……尽管事与愿违,但她阿爷也是为她细心衡量了许久才让她下嫁李侃的,也是因为李茂贞宽仁爱物,颇具盛名,有贤君之范,有这样的阿爷,李侃也差不到哪去。
但相比起李克用和他儿子都是一介武夫,就算以后窃得唐宝,也受不长久,大统终丢……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但,平原,还是没能明白,她误解了阿爷阿娘半辈子,不,就是一辈子了。
“来生,我来做你们的阿娘……”
当如梦匆匆赶到现场,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正高高挂在殿内,接受椒兰薰香,南风干化……如梦,作为一个母亲,愧对平原呀!
作为父亲的晔,还懵然不知平原的死讯,还在前庭兴致勃勃地谋划呢!
“……只要入殿,乱箭诛杀。”
晔准备在宴席散后,邀朱温入殿,暗杀朱温,为大唐拼死一搏。如若成功,朱温的势力都可以攥在晔自己手中,那么与其他强藩抗衡;如若失败,李唐将提早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所以,刺杀一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小臣醉相有碍观瞻,就不进去污至尊与殿下的眼了。”
果然,晔还怀着少年的雄心,但是,他也完全想错了,他身边尽是朱温的爪牙,无一可靠之人……
回大梁的路上,一位位壮士龙马精神,似乎在提前享受封王拜相的喜悦。
“李晔竟敢阴我。”
朱温看着西方昏暗的太阳,苦笑道。
“大王当时为何不入殿?反正弓箭手是我们的人,只要您一声令下,矛头就会直指龙椅上的那位了!”
边上一位将士在边上催促,看来他很想早点成为人上人。
“毕竟他还坐在龙椅上,我们得让他,死得名正言顺。”
虽是乱世,大可野蛮屠戮。但朱温的妻子张惠告诫他,礼法不可抛,如果能禅位,大梁将是正统,将是周天子!
二十二、白马非马
洛阳宫中,一男子躲开了日渐森严的巡防军,鬼鬼祟祟在各殿穿梭。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如梦气冲冲地跑到晔的面前,将那纸放妻书撕得粉碎。
“你该知道,刺杀失败了!你跟着我只白白送死的!”
感知到大限将至的晔,衷心劝告。
他还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可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跟着你,我又能去哪?现在天下大乱,除了这宫里,你让我去哪?”
如梦想留下。尽管置身龙潭虎穴,为了七郎,为了柷儿,她也愿。
“去找昌翼吧!还是你说要留下血脉的。”
“昌翼有守一他们,我又能帮得上什么。”
他们两个左推右让,倒让人看不出是在放妻。
“听说前几日和他见面了……选聘高官之主亦可呀!”
这意味深长的话,总能让人听出些什么:是至尊眼线遍及前朝后宫,还是七郎醋意广布五湖四海?
“凭什么,我凭什么自降身价?”
如梦看着眼前这个脸熟的男人,陌生了起来。这种柔软的话,不应该对他的嫣儿说的吗?
对呀,现在嫣儿死了,只能对如梦说了。
“怎么,你还惦念你的皇后之位吗?”
“是呀!我惦记着呢!我可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对方着想,可说出来的话都是在捍卫自己,甚是古怪异常。
“田舍妇,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无奈地命她退下,可能现在在他眼里,她只是个贪慕权力的蛇蝎妇人吧!
“如梦无悔。”
她告退后,匆匆前往贞一、渐荣的处所。
“这几日,宫内守卫增多了。”
“应征的人多了吧?”
渐荣贞一似乎并没有如梦那般焦虑,反而更加悠闲地享受着红花暖阳。
突然发现她们两个有个共同之处,在母家娇生惯养,所以越是在这大起大落的时候越能做到处变不惊。
“哼!”
“哈!”
禊儿和唐兴呢,也受了她们的影响,明明该是人人自危的窘迫时刻,变成他们殿内击鞠的游戏时光。
“哈哈,渐荣娘娘、贞一娘娘,我赢了!”
胜利了的禊儿洋洋得意地扑到渐荣的怀里。
“禊哥无赖,和女子争高下!”
失败了的唐兴愤愤不平地搂着贞一的腰。
“田舍妇不是你高呼男女平等吗?怎么到比赛时又要差别对待了?”
禊儿指着唐兴,破口大骂。
“田舍汉,田舍汉!”
知道是自己理亏的唐兴,只好反复着脏话。
“你们这是?”
如梦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还真想不到大唐已经大江东去了。
“好姐姐,你来了?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做河灯!”
渐荣一边抱着禊儿糊纸灯,一边招手唤着不远处瞠目结舌的如梦。
“唐兴你知道吗?上元日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中元日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下元日则为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这时,贞一正向背上的唐兴普及知识呢!
可如今刀剑猖獗,礼乐不兴,这些知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为什么还有心思过节?没看到殿外的无常越站越多了吗?”
如梦靠近她们,在沉默中悄悄爆发了。
这时,贞一识相地将孩子们带出殿外。
“哪能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要赤手空拳地和他们打一架?”
渐荣还是镇定自若地裁着彩纸,糊着河灯。
“你!”
“姐姐……你也该知道,大唐没救了……看看之前那些末代皇帝的后宫是怎么过活的,我们也就怎么过活吧!”
如梦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渐荣怎么也体会不出。
“不行,我得想办法送你们出宫,现在能救一个算一个……明天?不!今晚道士进宫作法,等法事结束后你们就扮成道士混出宫吧!快去收拾,多带些金银通宝,还,还该带些什么?衣物干粮有钱买就好了,可就怕到时钱都买不到东西了……”
不管怎样,姐姐对妹妹的关爱,还是有的呀!
“姐姐……”
渐荣看着神色慌张的如梦在殿里东翻西找,笑了。
“啊,这金块银块还挺有份量……你怎么还站在这,快去收拾呀!接下来就要转冷了,厚重衣服带不了就多带些轻便衣服,一层裹一层总是好的……”
既然妹妹不慌不忙,姐姐就要补上那份不慌不忙。
“姐姐,你听我说……”
大劫之中,渐荣又一次感到,有个姐姐真好。
“……对了,你可以回梓州,回去祭拜下阿爷。如果方便,麻烦妹妹去找一下昌翼,守一应该会回乡定居的,他好像是来自婺源县……”
三下五除二,姐姐大包小包地打点好了。
“姐姐!我哪都不去!”
可能是姐姐的爱融化了妹妹,紧接着妹妹就像胶漆似的赖在这不走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呀?留在这只能和我们一起送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呀!”
听到妹妹拒绝了姐姐的提议,姐姐崩溃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而妹妹还慢吞吞地问着愚蠢的问题,这让姐姐如何是好?
“我是皇后呀!就算李唐王室已空心,至尊和皇后还是得摆着的呀!皇后还是要守着至尊的呀…..只要我们还能喘息一天,你们也能走多一天远离洛阳的路程呀!”
姐姐似乎觉得,之前许许多多事都亏欠了妹妹,所以,这次一定要补偿!
“你要守护至尊,我要守护晔。”
可妹妹却用姐姐反对不了的理由,拒绝了姐姐。
可渐荣不应该心灰意冷了吗,怎么还惦念着晔?
还是今早,渐荣在路上偶遇鬼头鬼脑的晔。
“至尊。”
如往常般,渐荣叉手行礼。
“你快走吧,朕准你出宫,逃得越远越好!”
不同寻常的是,晔催促着每个人逃出宫殿。
“那么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在此之前,至尊能和我说说花贵妃吗?听说我像他却不是她……”
渐荣还是不死心,还是问了压抑许久的问题。
“她很好,你也很好。为了皇位,我利用了她,为了念想,我利用了你。对不起。”
说完,故作镇定的晔从她身边经过,匆匆远去了。
从那时起,渐荣决定了,自己不是花启嫣,自己是李渐荣。既然被选为影子,就要奉陪到底不是吗?
越来越多的将士,和渐荣一样,选择了留在洛阳宫,尽管目的不同,侍主各异。
今晚的星火似乎都躲起来了,除了道士法场那里有点火光之外,只剩下奈何湖上漂流着的点点烛光了。
“……”
晔放着渐荣做的河灯,思念着故去的嫣儿。
“阿爷为谁放河灯?”
禊儿看着伤感可怜的晔,好奇多嘴了一句。
“中元节又称孝子节,你说为谁而放?”
渐荣抱起在河边乱跑的禊儿,想当然地回了一句。
“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七郎也别伤心了。”
如梦为晔,递着一盏又一盏河灯。
“亡国不复存,可你们为什么还在呀……皇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晔知道,这次差不多就是他最后一次放河灯了。
“至尊!至尊!前方八百里加急!”
蒋玄晖一干人等举着火把,挤在椒殿门口大喊,从殿内看殿外,还正是红艳艳呀!
“啊!”
可怜的贞一,一开门就被一把白刀子给捅死了。
“谁杀了至尊,重重有赏!”
一入殿,蒋玄晖就开始暴露了意图。
“啊!”
“渐荣!啊!”
为了晔的安危,渐荣背对史太,挡下史太刺来的刀,可晔还是被那把刀刺死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嫣儿,我一直知道。”
一把刀,将两个人连在一起,这次,不是李渐荣和李晔,而是花启嫣与李晔。
原来,晔从好久好久之前,就知道,渐荣是嫣儿了,从送尸体出宫那时就知道了。
“你们这群疯子!疯子!”
刀光剑影之中,跪倒在地的如梦看到晔和渐荣的尸体上浮现出两个形象,那个应该就是所谓的灵魂吧?
她问:“后宫有真爱吗?”
他答:“有过。”
她问:“你爱我吗?”
他答:“爱过。”
她问:“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我身边?”
他答:“因为还想继续爱你。”
他和她,紧紧簇拥在一起,笑着离开这纷繁复杂的尘世。
二十三、玉树后庭花
清晨,丹桂落了一地,桂花香也消散了。“阿……阿娘……”
昨夜留下的鲜血,使这椒殿里该有沁人肺腑的椒兰香气荡然无存,白白送来一股呛鼻难闻的肉糜腥臭。不过好在天子之血让这红墙更加鲜艳了呢!可刚被服上皇太子的李柷可吃不消,用汗巾挡着鼻子挡着眼,步履维艰地向椒殿深处摸索。
柷儿扭曲着脸型也扭曲着思想:为什么,不下场雨呢?洗刷血渍也好,洗刷臭味也好,洗刷罪孽也好呀!可是下雨,也挺麻烦的。
总算,那个孩子找到他的母亲了,可是,眼前之人真的是吗?
“祚……现在是,柷儿了吧?”
昨夜,如梦的三千青丝还随风飘扬,到今早就变成了白雪纷纷了。伤心过度而一夜白头,原来确有其事。
“是。”
更让柷儿吃惊的是,那泛着银光头发包裹着如棕榈皮般粗糙暗淡的面孔,脖颈,手掌……阿娘,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老人臭,胜过四周弥漫的血腥味。
想来,柷儿是在怨恨阿娘那不随阿爷一起走的贪生怕死的小人行径吧!
“阿娘,走吧。”
不管怎样,如梦还是大家长,既然存在,就要带着柷儿一起完成那场盛大的丧葬仪式。
这一天,东宅里出现了一奇特场景:蒋玄晖将晔的冕服搭在左肩上,小心翼翼地从东边爬上屋顶,踩在上阳宫正殿屋栋最高的地方,面朝北方。
“晔复!晔复!晔复!”
左手抓着宽大领口,右手搂着衣腰,蒋玄晖连呼三声后将绘绣着十二章纹的笨重衮服从房顶扔下。而史太则捧着箧接住,从东阶做贼似地靠近晔,盖在晔那残缺的尸首上。
为何残缺?晔和渐荣双双赴死于一剑,而渐荣被污垢成弑君罪人,当然不能随意绑在一起合葬长眠于地下,高贵和低贱的尸身是一定要分开的!
可蒋玄晖他们笨手笨脚地分不开渐荣和晔已经僵化的身体,费劲蛮力总算把她们分开,所以缺胳膊少腿的在所难免。
晔的尸体停留在殿内西侧,而渐荣贞一的尸体怕早就被扔到东方某地了吧?
“你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看着玄晖兴高采烈地为晔袭尸、饭含,想着渐荣贞一尸首无人收,如梦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是因为害怕吗,宫人们也都没哭呀,他们的人性何在?那么,他们在干什么?
“先帝含的那颗珠子就是隋侯珠呀!”“天哪!”“那天我清扫司宝库的时候,还摸过一次呢!”“就不怕蒋郎君剁了你的手?”“我打听了,先帝的梓宫要放好多宝贝呢!”“哦,听说为了制办衣衾棺椁,发丧出殡,地方藩镇都贡出了不少通宝呢!那些郎君们打算厚葬先帝呢!”“管他呢,反正今晚没好觉睡了。”
眼前这一切,如梦枯涸的眼中只浮现出“礼崩乐坏”这四个字。倏尔,如梦忍不住了,总算倒下了。
“阿……阿娘……你怎么能睡了那么久呀?”
彻夜未眠的柷儿看着渐渐苏醒的如梦,内心怨恨多于欢喜:凭什么阿娘不用行燃灯之礼,凭什么我就要?为什么小敛大敛都要我操持?总算不需要晨昏定省了,为什么还要朝夕奠下室,朔望奠殡宫?我才十三岁!我可是至尊呀!
“阿娘,错过柷儿登基了呀!”
如梦看着穿戴好衮冕的柷儿,心满意足地笑着。因为柷儿是她苟且偷生的理由,她很害怕,自己如果和七郎一起去了,又有谁来保护这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呢?
“如果阿娘再不醒,我就要把你和阿爷一起合葬了!”
稚气未脱的柷儿似乎还分不清利害关系。大权在握,果然干什么事都随心所欲。
“你阿爷……是要和张雪合葬的呀……对了,你的梓宫可准备好了?”
“胡说,朕千秋万岁,怎么会?阿娘你可是要盼我早死,好给李裕腾位子?”
不过,柷儿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以至于畸形,真是难得。
“傻孩子,你在胡说些什么?三师是没教你吗?国君一即位就会开始着手为准备自己百年后的梓棺,并年年刷漆,年年翻新……”
如梦对柷儿的醋意大发,哭笑不得。也就在这时,她才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可她不知道,这满满的醋意,可不是柔软的亲情,而是锋利的匕首呀!
“这是臣下干的事,朕只要做好主上就好……这段日子阿娘你就安居椒殿吧!朕已经命人为你修建供宫殿了。”
“不用了,何必为我这个未亡人大费周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