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这里都成孩子窝了!”
贞一牵着禊儿和唐兴,步入殿内。满手灰的禊儿唐兴从屋内拿起幡子又跑出去了。
“姐姐们忙着酒宴,无暇照管孩子,我这吃瓜闲人只能带带孩子了。”
渐荣送了勺梨块到贞一的嘴里。这次,轮到渐荣置身事外了。
“这是什么?甜苦起来了…..胶牙饧?怎么还有梨?”
贞一的舌头开始发甜,之后发苦,最后发麻。
“饧梨乱炖,还加了几勺石蜜。”
渐荣用勺子搅了搅盅里的东西,笑着说。
“妹妹你是缺厨子吗?至尊不是把夏尚宫赐你了吗?怎么还用这盅毒药作践自己?”
贞一饮了盏水,她的舌头这才舒缓些。
“这……只是给你试试的,不行再改就是了。”
“看来,是要献给至尊的,想必现在至尊还在朝集呢!你还有时间制毒。”
“姐姐你,可笑。呀,你手上怎么有灰?怎么和孩子般?”
这次是,贞一渐荣追着打着往小厨房前去。
“祤弟,你输了。”
“我输了。”
几番厮杀屠戮之后,棋案上仅存的那枚朱色贵子,是裕儿的。是的,裕儿和祤儿的这局棋下完了,晔的朝集也结束了。
“茂贞复灭,则沙陀大盛,朝廷危矣!”
这是去年遗留下来又深深印在晔的心里的一句话。看着太极殿外熊熊的庭燎,晔多么想把这陈年旧言扔进庭燎之中,或者,把自己扔进去。
李克用和李茂贞,他们争执多年,这次好不容易李克用可以直捣李茂贞老巢,但晔为了不让一家独大,放弃了这次除去强藩的机会。
“贤妃复灭,则淑妃大盛,后宫危矣!”
这是晔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句话。自己亲身经历后宫斗争,才知道制衡是多么不容易。其实,如果前朝制衡得当,后宫也不会偏到哪去的。
晔隐约感到,如梦身后有李克用的力量,贤妃身后有朱全忠的势力。在自己未足够强大之前,动哪一边都不行。晔明白,李克用之所以会站在如梦身后,是因为如梦出生卑微,无强大母家,就和晔的生母一般,这样的如梦和裕儿很容易变成李克用手中的提线木偶。如此一来,李克用自然心悦诚服地高举如梦。而倚香和祤儿,这背后的助力能长久吗?能长久到晔自己足够强大的一天吗?能长久到晔将大好河山传给裕儿的那一天吗?
“去,安仁殿。”
“是。”
守一打点好一切,兴高采烈地送晔入殿。
“晔来了,月饶,快把热好的椒柏酒端上来。修燕,快去把祤儿接回来。”
倚香显得很忙很赶,或许是这几天的事太难办了。
“这酒这么就热好了?是守一提前知晓的?”
晔接过酒,晃了晃酒杯,笑着问。
“哪里?守一清廉,往他嘴里塞了多少牢丸也不说出大家的去向。还不是因为娘子有心,不论大家来与不来,总要热着酒水等着大家……只不过多数都是等不到大家,凉了酒水。”
这么些年过去了,月饶的舌头也是越来越灵巧了,说的话也漂亮起来了。
“月饶!”
倚香红着脸,瞪了月饶一眼。
“倚香有心了,今后我不再会让安仁殿里的酒水凉了……也让你,多多见见你家娘子。”
“是。”
晔为倚香斟了一杯酒,醉倒了一屋子的人。
“月尚宫净会胡说,大家圣心岂是我个田舍汉能揣度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守一的嘴巴越来越牢了,也越来越会装傻了。
正是酒酣身暖之际,拂莲殿传来了寒意。
“今夜的风雪真够大的,穗娘快把外面的幡子撤了,怪吵的。”
如梦知道,这么久了,晔还不来,就不来了。
“穗娘娘别,那幡子是平原妹妹挂上去的。”
裕儿嘟着嘴,大力抱着穗娘。从阻止穗娘撤幡子这一举动看得出,裕儿还是十分体贴平原的。
“她又不来用晚膳?”
如梦用勺子摆弄着汤里的牢丸,倒有些期待已久后一无所获的失意。很久很久以前,如梦就希望能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儿能够体谅如梦,帮助如梦。可现在的她,宁可不要那个叛逆的女儿,无用的女儿。
“是,等侍奉完娘子与裕郎君,我便去给平原贵主送吃食。”
按理说,皇子断奶封王之际,乳母也该请旨出宫。不过,由于子衿出嫁,如梦少了左膀右臂,裕儿又过分依赖,穗娘也就成了例外。
“裕儿,你阿爷可对你说些什么了?”
女儿不成器,如梦就只能寄希望于儿子了。
“阿爷……都和禊弟窃窃私语,都不和我说话了。”
这几年的成长让裕儿变了,在外面孔冰冷,心性淡薄,活脱脱一位智者模样;在内行为幼稚,谋略不足,之前的高大形象又被活生生拉回谷底。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现在就去送吧!今夜雪太大了,你要好生照看平原。”
如梦把案上的那笼牢丸递给穗娘,叮嘱穗娘要亲眼看着平原进食。毕竟骨肉至亲不可抛,平原再怎么不懂事也是如梦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偏殿冷清,穗娘娘可要多加件衣裳,多带些炭火呀!”
“是,是。”
穗娘端起食盒,朝着裕儿笑了一笑后,便穿过烛光入偏殿侍候了。这么些年过去了,穗娘驻颜有方,还留有乌黑的长发,红润的脸蛋,白皙的肌肤……还有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希望,等裕儿登基之后,他能像西汉武帝刘彻一般,封她为“大乳母”,赏赐春恩,而她那时,定是金玉加身,富贵荣华。
因此,穗娘格外偏爱裕儿,对平原也是爱搭不理的。但没办法,她还是要在盏盏宫灯的指引下,那湿气重又黑蒙蒙的偏殿……而在那灯油沉浮火花早熄之畔,响起了一声婴儿初语。
“否。”
想来这话也是平原不乐意说的,但也正是她说了出来,正对着她的阿爷,她的至尊。那时真想着中兴大唐,意气风发的至尊,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致一来就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平原问:大唐中兴否?而懵懂无知的小平原突然冒出的“否”字可给她的至尊泼了一池的冷水,因此,平原与至尊渐渐疏远。这也意味着,失宠。
“小贵主快把这酒喝了,您喝完了,才能让裕郎君和娘子喝呀!”
屠苏椒柏,延年益寿,可平原从小体弱多病,又加上一心结长存,怕也是要短命的。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之。什么都讲究个礼节规矩,平原就偏不喝偏不守,熬着自己的亲人。现在的平原,可是把所有的气置在如梦身上,抱怨如梦天天念佛把平原给否了。
“小贵主该歇息了。”
还好屋子里的炭火焦灼,藏在被窝里的手炉也还热着,心灰意冷的平原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听着庭燎、幡子还有裕哥在风雪里的暖声,怀着太平公主的心,做着卫国文懿公主梦。
亥时人已定,可总有扰人清梦的那些消息,那些人。
“大家!平原贵主高热不退。拂莲殿那边恭迎圣驾。”
“我又不是太医,唤我作甚?”
这冷言冷语可是说给怀里的倚香听的?晔的有意为之让倚香听进去了,也让如梦听进去了。
“乡愿!你为自保和花启嫣交好,假意柔弱可怜博取花启嫣同情。时时事事都拿着花启嫣这一枪头鸟,桩桩件件都举起花启嫣这一挡箭牌。爱屋及乌的晔还真吃你这一套。现在花启嫣没了,还弄个假人出来滥竽充数,你还要不要脸呀?你害死过花启嫣的孩子,现在禊儿你也想……你以为那时晔拈花一笑真会把衣钵传给你的裕儿吗?晔不是释迦摩尼,德王也不是迦叶!禊儿才是未来的至尊!”
咦?伏案对着如梦在搬弄是非,这场景似曾相识。哦!伏案用言语打动了倚香后就又去撩拨如梦的心弦了。嘻,伏案的游说演讲还分上半场和下半场。
这段场景在如梦的脑海里拍浪反复,伏案的言辞在如梦的脑海里触礁激扬。如梦决定了,夺子夺嫡。
七、夺子(下)
一大早,渐荣左手牵着禊儿,右手牵着唐兴,逛着银装素裹的大明宫。
“唐兴,吃我一球!”
“李禊,你等着!”兄妹俩看到这厚实的雪地,忍不住手脚打起雪仗了。
“渐荣娘娘,快来帮我!”
“泼墨姑姑,快来!”
打雪仗打到不知冷热的孩子们又拉拢外援。还多亏了这些孩子,渐荣这些天的抑郁才得以疏解。她对自己入宫后的展望有很多,比如重获隆宠,圣心常驻,再比如遭人攀咬,魂断永巷……可怎么也想不到入宫后的她有过几日宠爱,但他对她也随着母家的崩坍而日渐疏远,最后她沦落到帮忙照料孩子的类似乳母却还是至尊侍妾的尴尬境地。
渐荣时时在想,现如今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是因为自己变弱了?还是因为他只需要有强大靠山的妃子?还是因为她不是花启嫣?
“渐荣娘娘快来看,这是阿爷,这是娘娘,这是我。”
“我呢?我也要堆一个雪人!”
渐荣她更倾向于第三个原因,这样也能说明他是喜欢花启嫣的。但如果是第二个原因,那么花启嫣得宠也不过是他运筹帷幄的一部分罢了。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么是她自己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吗?
可她,就是花启嫣呀!
“前面是?那个抱着禊儿的是谁?”
“裴贞一娘子,大家可要去和渐荣娘子打个照面?”
“算了,我们去那边瞧瞧。”
“是。”
这几日,晔对渐荣她们避而不见,苦了如梦,甜了倚香。其实别看倚香现在风光,她也摸不准,身边的这个男人对宫娥的忽冷忽热到底是兴之所致还是权衡政治。不过她也没闲工夫深究,置身其中的她已经在他的糖衣攻势下幸福地缴械投降了。
可是,禊儿,伏案口口声声的未来之主,他的归属问题,还是值得深思的。现在禊儿暂由渐荣照料,渐荣又是如梦费尽心力塞进宫里的。若禊儿被归到渐荣手中,那么未来如梦夺权就多了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筹码。
沉醉儿女情长之余,倚香也该为来日考虑了。
“晔,这几日都在安仁殿,可要宠坏祤儿了,这宫里还有裕儿,禊儿这些皇子盼着晔呀!”
倚香是个聪明人,之前冷眼看着花启嫣、伏案这类人恃宠而骄、大放异彩之后早早陨落,潦倒收场,反倒衬托出何如梦的贤良淑德,蕙心兰质。如果自己真的要与何如梦一较高下,打草惊蛇、反客为主无疑是下下策,顺手牵羊、以逸待劳才是上上计。
“听说李昭仪有个好姐妹?”
“裴氏贞一,入宫后安分守己……只是至今还未侍寝。”
“一本正经的女人怕是要与史书无缘了,那就由我来带带她吧!”
听到这里,倚香似乎看到了希望,裴贞一像极了之前默默无闻的自己,或许她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真巧,贞一妹妹怎么也来这里赏玉兰呀?”
“是。”
本来有缘人相遇,应该酒逢知己千杯少,她们两位倒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妹妹可是身子不适?”
现场气氛降到冰点,也是因为倚香试探性的问题难住了贞一。贞一不知道那是应酬话还是真心话,也就无言以对。
“贞一妹妹莫见怪,姐姐也是好奇,前几日,月尚宫呈上的彤史竟然没有妹妹的侍寝记录……”
“贞一福薄,无法承受皇恩。”
既然说贞一像极了倚香,那么贞一也该是个精明人。面对倚香的嘘寒问暖,贞一还提着戒心。
贞一还清清楚楚记得,倚香曾经也对清明这般好。
“既然轮宿,晔的女人,都要轮到的,若是有什么隐疾……要不给你请个太医瞧瞧?”
“贞一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御妻,就算有病痛也请不起太医,还请姐姐切莫折煞妹妹。”贞一的百般推辞也架不住倚香的诚意,又是请太医,又是补贴用度的。倚香的温柔似乎消除了她与贞一之间的隔阂,毕竟在贞一心里,倚香应该是第一个把关心变成行动的人。
贞一多么希望,自己的好姐妹能够这么对她,靠山如梦能够这么对她。
其实她们也曾施以援手,只不过都体现在口头上,没有像倚香这样付诸实践罢了。
“这宫里的御妻也就剩下你一个,名不副实了。今夜你要好好准备呀!”
想着拉拢贞一的倚香特地挑了两个懂事的姑姑对贞一进行启蒙教育,倚香则在一边露出老鸨一般的笑容。
“姐姐不怕遭人闲话?”
稍有放松的贞一还是留有戒心。
“安排侍寝本是分内事……妹妹也不必惊慌,这第一次规矩还是要有的,只是今日我为他人抛砖,来年何人为我引玉呀!”
善心泛滥的倚香竟在自己隆宠正盛之时请求至尊雨露均沾、个个点卯,并且在安排侍寝上还能做到公平公正,就算有所侧重也能做到不露声色……想必倚香那温良恭俭让的心性可是要打动无数人了!
“贤妃就是贤惠!”“可不是嘛,比之前的伏案可要善良多了!”“最怕是虚情假意,她之前可是独占了一个月呀!”“总比伏案好吧,贤妃还知道悔改。”
这宫里的风向一变,倒让如梦有些坐不住了。这不,一大早就带着渐荣贞一到安仁殿了。
“姐姐妹妹们早呀!”
自打至尊出幸归来,后宫真的越来越小了,宫妃二十余人和侍女给使一起加起来也不过两百。虽说破船还有三千钉,但三内还是呈百废待兴之状。全靠宫人们分散在太极宫和大明宫里假装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毕竟大内想要回到贞观、天宝年间那人头攒动的鼎盛时期要不小的花销呢!
当然,晔不愿在修缮宫舍、扩充后宫里动用国库,试想,万一藩镇再次挥师长安,晔还是会出幸,那么刚修好的后宫便又没了,这可是桩不划算的生意。倒不如省下钱财,豢养私兵,毕竟只有拳头硬,晔才能坐稳皇座呀。
如此一来操持后宫事宜也就要辛苦在妃位的那两位了。
“我们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你们来了又有什么用?快快快,夏尚宫你过来。”
倚香满手面粉糊,一身烟火味,赶忙把夏尚宫拉进小厨房内。
“这是要做什么?”
禊儿看着殿内案上的大块羊肉,大块面团互相粘连,纠缠不休,便问了句。
“禊儿,别吃,还没熟呢!”
眼疾手快的渐荣一看到禊儿垂涎就伸手拉住他。
“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