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宫里传出“陆清明徘徊在承香殿阴魂不散”的消息,伏案又被孙乔姐妹俩鼓捣去承香殿取回龟甲销赃。
“没想到,几年未见,你老的那么快,也蠢了不少。”
渐荣从簪花仕女屏风中走出,着实吓到了手持龟甲的伏案一行人。
“大胆!”
伏案大骂,那两个小喽啰仓皇而逃。承香殿了只剩下伏案与渐荣的鼻息。
“听说你之前害我们的手段可高明了,怎么现在都用上这种下作手段了?黔驴技穷了吗?”
渐荣一把夺过伏案手上的龟甲,大笑起来。
“你?你是谁?”
伏案看到渐荣的模样,身子跟被抽了骨架一般散了一地。
“嫣儿这次来,就是特地来接你的呀!快快,放下世俗之物,和我走吧!”
“滚!田舍妇!给我滚!”
五、归尘
这些天,无主的承香殿异常热闹了起来。或许是拂莲殿与启华殿都被战火给烧成半焦半红的炭火了,唯独这承香殿,竟完好无损地矗立在皇城之中。众人接踵而至,想来都是为了赏隆冬景色吧!
“七郎该起了。”
“下雪了呀。”
前几天,拂莲殿庭前院后的松柏芭蕉都挂着炭灰,空气里也弥漫着烟火味。现在下雪了,犄角旮旯都是白白的一片,空气不再刺鼻,倒有些战火留下的温暖,可还是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虽说雪后皇城美,但,这场大雪,还是来迟了。
“再过几日库里宽裕了,我便遣人修缮拂莲殿,让你和裕儿过得好些。”
晔牵着如梦的手,站在正殿门口。在晔眼里,如梦实在是太贤惠了,带着后宫过清苦日子,把省下的用度都用于修缮长安城,供应前朝运转。可她越贤惠,晔就越愧疚。
“现在这样也不错,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木头,整个殿都敞亮了许多……这池子里的那碗金莲还在,只是都错过了她盛开的时节吧!”
如梦这时,也只能安慰晔和安慰自己了吧!
“等夏天到了,我们办个赏莲宴如何?现在嘛……听宫人说,承香殿还有几分景致,如梦可赏脸同游?”
晔这时,安慰如梦也是在安慰自己呀!
从太极宫到大明宫也是要费些时间的,只不过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消磨时光的方法。他们之前逃难太过紧张了!现在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快了快了,这树玉兰都开了,这白杏也不远了。”
沐浴更衣,上辇游玩,再加上前些天战马踩毁了太多条路,紧赶慢赶,东绕西绕,等到了承香殿也差不多已是黄昏了。两人都有些紧张,都无心欣赏园内风景,直接冲进巍峨的大殿里了,或许这给他们一个安慰:他们现在真的是回宫了的!
“那时的簪花美人不在了。”
何止是簪花美人不在了。这承香殿里的仙鹤,猧子狗,蝴蝶,连毛虫都不在了。要不是晔和如梦来到这里,承香殿就彻底死寂了。
“田舍妇!”
那一声怒骂可着实吓到晔了,像是故意掐准时辰喊出来的。原来,承香殿里还有着人呀!
“因为你杀了我的影子呀。”
渐荣紧紧抱住坐在地上的伏案,贴在伏案耳边缓缓道来。
“你…..花启嫣?骗子!我看着她死的!我害她死的!”
听到这话,伏案立马将渐荣推向一边,大骂道。
“哦,是吗?”
渐荣坐在一边,看着伏案大笑道。
“你不知道吧?这宫里的人,都是我害死的!花启嫣是我害死的!杜若双也是我害死的!张寻冬也是我害死的!还有韦语呓,还有柳叶新,还有陆清明!哈哈,全都是我害死的!哈哈哈!”
脸颊多了些汗水的伏案坐在另一边,看着渐荣也大笑道。
“哦,真的?”
渐荣又在逗她了。
“你不知道吗?挑拨花启嫣与晔的关系,送给杜若双那个男子,在张寻冬的阿胶里下毒,再嫁祸给韦语呓,推柳叶新下水,给陆清明下咒……她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不死!为什么巫术诅咒不了你呀!”
两眼充血的伏案起了身,拿着龟甲指着那具屏风,又抽回龟甲指着渐荣。
“大胆!”
在殿外听了太多不该听的,实在是忍无可忍,晔与如梦便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至尊!”“晔!”
渐荣与伏案都跪了下来。
“这些都是你做的?”
晔用手抬起伏案的下巴,问了句。
“是。”
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伏案这下也没什么可狡辩的了。
“是我太蠢了,竟被你蒙骗至今……贵妃伏氏,勾结朝臣,私相授受,有失贵妃体统,故褫夺贵妃封号,贬为庶人,终身幽禁启华殿!你,好自为之。”
浑身发抖的晔很想将伏案处死,但念及她死去的孩子,念及她凋敝的名声。他还是不忍心让她死,不忍心让她臭名昭著。
“七郎!”
如梦对晔的行为感到惊讶:晔怎么放不下她了?怎么?晔也舍不得她了吗?
“不要再说了。”
晔已经失语了,强忍着眼泪离开承香殿。
“七郎。”
如梦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过身子瞥了一眼死里逃生的伏案,苦笑了一番后也离开了承香殿。“晔!晔呀!”
伏案瘫软在地上,嘶哑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我不死,因为我是花启嫣呀!”
渐荣倒还愿意与伏案心平气和,轻声细语地说两句。
“你?”
细细想来,这一路走来,伏案都没正经怀疑过李渐荣是不是花启嫣。她知道,她是亲眼看着花启嫣饮下鸩毒酒死的,怎么可能活过来?还有诅咒一事,伏案也只是怀疑李渐荣入宫前虚报了生辰八字。但若李渐荣真的是花启嫣,巫术不灵全因姓名有误,这样也就能说的通了……可她不愿相信,眼前之人是花启嫣。因为她不愿意输给花启嫣!
“到头来,你还是和阿爷一样!一样的心机,一样的城府,最后都得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不过你放心,嫣儿必定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他日左右史著书立说之时,也定会念及你曾位尊贵妃,与儿女亲近非常,礼贤后宫众生……他日史家滔滔不绝的,也只会是晔和我的夫妻爱情,还有阿爷与你的父女贼心!”
渐荣抬起伏案的下巴,痛快地说出了存了多少年的话,真解恨呀!
“好!好呀!”
伏案亦是抬起渐荣的下巴,痛快地说道。随后十分安详地呆在启华殿,流着罕见的泪水,煎茶熬心。
拂莲殿的层层松竹掩映着两位妇人的细细盘算。
“她犯了这么多的罪……七郎只治她贪污受贿之罪,看来七郎心中还有她呀!”
“至尊只是缺少一个杀她的理由罢了,还劳烦姐姐给她找一个吧!”
有句话说得好:上坡难,下坡易。想给伏案这样下坡的人送上一程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启禀至尊,那日伏案小产,只不过是入月流红而已。”
“也就是说,伏案根本没怀过龙裔?”
“是。”
“她还在启华殿里大骂至尊,说等她重整旗鼓,重新联络朝中旧部……废至尊,立新君。”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孙充容的小眼睛越发地小了。
“够了!”
听说那一天,懵懂无知的渐荣正笑着给晔点茶,孙充容和乔采女这两个好没眼力见冲了进来,可向晔好好数落了那个正在启华殿煎茶的老女人。她们知道,一旦涉及权力一事,晔就变得格外敏感,跟失心疯一般。
听到伏案不轨之心,晔表现的非常明显,手一挥把坐在妒火上的茶壶拍到在地上。茶壶叮呤咣啷地摔在地板上,里面的热水烫伤了启华殿的沉香木。
“晔,你手没烫伤吧?都红了。”
伏案也是没眼力见的,怪不得会腹背受敌,自身都难保了还要关怀晔。
“你,就那么想要权力吗?”
晔甩开她,可能是一股恶心喷涌而来。从他的角度看来,伏案眼窝深陷,脸上布满皱纹,而这些皱纹正是她绞尽脑汁取得,保住,扩张自己权力的证明。她,丑陋至极!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呀!”
伏案摔倒在地,深情地看着晔。
“你,自行了断吧!”
晔避开了她的眼神。纵然深情款款,不行的果然是不行。
“为什么?又是那几个田舍妇的枕边风吗?晔!我帮你除去了杨复恭,我帮你除去了花启嫣!我帮你除掉那么多你厌恶的人!为什么?”
伏案终于开始鬼哭狼嚎,语无伦次了。
“因为你也是我厌恶的人。”
晔背对她,压抑眼泪。
“晔!你厌恶我你就跟我说呀!你要除掉我就跟我说呀!我愿意呀!我们可是结发夫妻呀……原来,我只是你厌恶的人。”
这一刻,伏案掏出那个由他和她的头发合成的结,回忆那夜夫脱妻缨,结发同心的场景,用情至深。
“我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夫妻。”这一刻,晔哀莫大于心死。
“哼,我还是斗不过花启嫣!斗不过呀!”
这一刻,伏案大彻大悟。她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本以为只要自己手握权力,晔就会走向她,所以她拼命积攒权力,只为留住他。可是,终于有一天,她的权力大过了他的权力,对他构成威胁,他,自然不肯。更何况,他爱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花启嫣一人。一厢情愿的她,最终还是走错了。
“下一世,不要再这样了。”
这一刻,晔对她已无话可说。
“晔!若要除死我,就把孙充容和乔采女赐给我陪葬吧!我怕黄泉路上一人孤独……最后,再看我一眼吧!”
这一刻,伏案还有所求。
“……”
这一刻,晔答应后便离开。在晔心中,伏案和自己很像,伏案得不到自己的心,自己得不到花启嫣的心,都不得爱人之心。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自己迟迟不肯处决伏案那个相似的人吧!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一刻,伏案看着晔留着滚烫鲜血的嘴唇,泪流满面:同心结散,同林鸟飞,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经过了这一段揪心的时间,茶水的香味彻底进入到沉香木里,两者融为一体,格外扑鼻。可没人愿意闻到这气味了。
“姐姐。”
“你们来了。”临行前的那一天,伏案格外精神。那是许久未见的伏案了吧,可以追溯到伏案成为养女之前,或者更早。那个晔需要的人出现了,布袜白衣在配上这纸伞青鞋,瞧!她就在烟雨朦胧的池边顾影自怜……这纯真模样倒可以说与新生儿无异。再也没有沉重的发髻,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伏案,也该去拥抱新生活了。
“姐姐,我冷。”
孙淑景就不同了,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又要为来生焦头烂额了,自己的禋儿以后也只能自生自灭了……一想到这里,孙淑景的小眼睛又瞪大了,浑浊的眼里不时冒出澄澈的泪水。
“要不,等雪小些我们再走吧!”
乔采女这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明白了见风使舵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到头来还是被别人利用了。
“好妹妹,我们该启程了。”
也不知带着多少不甘与不舍,伏案便左手拉着昆仑奴,右手扯着新罗婢,趁着池面还没结冰,在圣音的召唤下,走出这茫茫尘嚣,朝那东界虹光闪烁处走去了……案上相公称王,云中仙子流芳。怎知生辰既促?奈何幽路未央。
“这伏案真的好手腕,自己死还要带两个陪葬的。”“啧啧啧,死了还出来吓人。”“又是轻轻一倒就能除掉三条人命。”“还搭上了自己,呸,活该。”
冰冷的太液池上总漂着三具尸体确实是有碍观瞻,宫人们便奏着礼乐放着礼炮,兴高采烈地将她们打捞起来抛尸荒野了。
“泼墨姑姑,何必要为那个人收尸而得罪贵人们呀?”
“毕竟她是我姐姐。”
这场雪,来得太长久了。
六、夺子(上)
元旦,流云殿实在热闹,那裕儿、祤儿、禊儿还有唐兴都挤在被炭火烤得暖暖的殿内,围着陈云渡姑姑,听着前朝旧事。
“……懿宗圣人还是郓王时,府里就有了惠安皇后和郭淑妃,也是为了一时宠爱多有争执,登基之后恭宪皇后以韩国夫人入宫侍主,那惠安皇后和恭宪皇后也是有缘,都以王姓,虽然家境不同但性情相似所以格外亲近,就像如梦娘子和渐荣娘子一般……”
陈云渡有意无意地拉近如梦与渐荣的距离,也一直在疑惑为何如梦要隐瞒身世。
“那两个王奶奶,保不准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
憨态可掬的禊儿大口咬着手心里的烤羊腿,听着故事有趣就插了一句。
“禊儿,近日闲书看多了吧?你还吃?”
渐荣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夺走禊儿的羊腿。
“诶,渐荣娘子,保不准禊儿还真说对了呢!”
陈云渡若有深意地看着渐荣,摸了摸禊儿的头。
“姑姑姑姑,那个郭淑妃就是卫国文懿公主的阿娘吗?”
心急的唐兴拉扯着陈姑姑的衣袖,大声叫嚷着。
“我的小唐兴真聪明,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渐荣抱着那个博闻的唐兴的脸,看了又看,笑了又笑。
“宫里的个个公主谁都想成为郭淑妃的女儿呀!瞧她的卫国文懿公主多受宠爱呀!”
自豪的唐兴羡慕地说道。
“怎么,小唐兴得到的宠爱还不够吗?话说,那郭淑妃因卫国文懿公主受宠难免骄纵,在当时还是贵妃的惠安皇后面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有在惠安皇后和恭宪皇后仙逝后,你们的皇叔僖宗圣人和阿爷都由郭淑妃抚养,但多遭忽视。这或许就是你们的皇叔僖宗圣人会在黄巢之乱中出幸仓促,忘了捎上郭淑妃的原因吧!所以呀,我们要与人为善。”
在宫里那么些年,陈云渡的脑子里存着不少趣闻轶事呢。
“那么,郭淑妃死了?”
听完了故事,禊儿唐突地冒出一句。
“禊儿,对长辈要尊重!”
渐荣拧了一下禊儿的鼻子,这时的禊儿脸红彤彤的。是因为羊腿里放酒了吗,还是屠苏酒喝多了?
“对呀,哥,那叫仙逝!听故事听哪去了?”
唐兴也拧了一下禊儿的鼻子。
“唐兴,对长辈要尊重!”
禊儿见唐兴捏了自己的鼻子,立马跳起了追赶着唐兴。
“李禊,要爱护晚辈!”
“妹妹呀!小心点,别摔着!”
这不,这两个小家伙就追赶到殿外了,而殿内的裕儿和祤儿则在窗边对弈。
“贱先贵后的道理裕哥不懂吗?”
“现如今尊卑颠倒,我都忘了该怎么下弹棋了。”
弹棋二十四字,红子贵,黑子贱,梯度分明,各去一半。贱子先,贵子后,上下之争,胜负成败,尽在弹指一挥间。裕儿与祤儿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证明了一件事:权力的游戏并没有偃旗息鼓,硝烟弥漫的战争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