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滑了一跤,不偏不倚落到晔的怀抱之中。他倒想起若干年前,儇哥和嫣儿似乎亦有过这样的经历。
“来,我们上去。”
最后,他们成功地爬上树了,在这老枝头上聊了起来。
“至尊你可知道清明为什么叫清明吗?”
“朕,不知。”
晔显得有些尴尬,搔了搔头。
“我生在清明时节雨纷纷,阿爷阿娘便唤我清明。只不过清明时节所有人都去踏春去了,也就没人记得我的生日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
晔笑了笑,看了看远方流云。
“至尊好没趣……至尊生辰在?至尊可喜欢什么花?清明喜欢这杏花。”
少不经事的她天真无邪地指向身边的那几朵含苞待放的杏花。
“朕?二月二十二。喜欢牡丹!可这宫里没有牡丹了。”
晔苦笑,想到宫中牡丹都被伏案一把火烧毁,诶。
“牡丹?牡丹花太大了,清明拿不动。清明还是喜欢杏花,小小朵的。”
“是吗?”
晔眼神呆滞,心思不知飘往何处。
“是呀,清明最喜欢杏花了!《述异记》说天台山上长有仙人杏,花开五色六瓣。至尊乃真龙天子,能凡人所不能,可曾见过?”
清明看着晔,好奇地问道。
“这种道听途说之言,不足信,不足信。”
晔呢,一句不足信可泼了人家姑娘一头冷水。
“好吧。至尊真龙天子都没见过……”
看来,小姑娘还对五色杏花深信不疑呢!是呀,这么个大好年华,正是执着着子虚乌有的事物的年纪呢!
当然,被别人质疑她的信仰,她也有些难过,转到一边背向他。
他呢?伤到人心当然要尽力补救,便拾起一簇被晨露湿润过的杏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你戴杏花很好看。”
“多谢至尊!多谢至尊!”
她弄了弄头上的髻,开怀大笑,灿若星辰。
但他心中在想若干年前,儇哥和嫣儿似乎也在这太极宫的某一棵树上,从生辰八字聊到诗词歌赋,再从诗词歌赋聊到怪力乱神……
“至尊!”
“下雨了……来,朕扶你下来。”
这场早春细雨,打湿了他们的衣衫,也打湿了那树杏花。
沐浴更衣,点缀装饰。
“至……至尊。”
穿着一袭轻容纱衫,她红着脸笑着,给坐在床上的他手上套上了一花环。
“这是什么?”
“这是清明用承香殿中的柳枝与杏花编织而成,赠与至尊……柳取其长留不离,环取其始终不绝。”
她背对着他,脸烧得好烫。
“你喜欢元稹?”
“虽然我看过他写的《莺莺传》,当时还为张生与莺莺的爱情感动,仰慕作者元稹,但当我知道元稹以张生自寓后,我就不喜欢元稹了!”
“为什么?他可是个痴情郎呢!”
“什么痴情?明明是风流成性!”
“为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一句悼念亡妻的佳句便足以证明他痴情。”
他倒与她争辩起来。“那个浪子元稹玩弄了崔莺莺后为了仕途迎娶了三品大员韦夏卿的女儿韦丛为妻,可家花不如野花香,在出使梓州时,又与才女薛涛不清不楚……等韦丛谢世后,元稹转眼就与薛涛风花雪月,可他又因薛涛是风尘女子,于仕途无益,便各奔东西了……可恶的是,后来他又娶了妾侍安仙嫔,继配裴淑!不是说懒顾花丛吗?明明都已经投身花海了……更可恶的是,既然已经分手,又何必与那薛涛红笺传情?既然要一刀两断,又何必藕断丝连?最后害得薛涛道袍加身,独自一人在那浣花溪旁苦吟《春望词》,苦等风流汉……薛涛等了他一辈子,而他等过她吗?明明是花心,何来专情?这样的他还是至尊口口声声的痴情郎吗?”
清明来了兴致,便多说了几句。
“所以你喜欢的是丈夫专心,而不是多情。”“是……但清明知道,至尊是圣人,兼爱众生,惠及后宫,难免分心……所以清明不求至尊一心,但求至尊用心。清明一孔之见,还望至尊当个笑话听过笑过便忘了吧!”
清明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似乎还冒犯了至尊,赶忙剑锋一转,避开至尊。
“你说的话,朕记住了。”
晔满怀歉意地看着她,回忆起当初嫣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清明的性情真像嫣儿呀!
“至尊,娘子该歇息了,错过了良辰吉时可不好了。”
外面一老宫女喊着,应该是清明的乳母,文娘。
“至……至尊。”
清明羞红了脸,在黑灯瞎火之中凝视着至尊。
宽衣解带入洞房,开衾灭烛愿侍寝。
“娘子!娘子!”
一个脸生的小宫女进殿呼唤清明。清明惊醒刚想出声但被那小宫女捂住了嘴巴。
“娘子请随我来。”
那个小宫女将她引到了承香殿内的一处屋舍。
“这是要干什么?”
清明感觉到了危机,惊慌起来。
“娘子不必担心,淑妃娘子体谅陆娘子侍寝辛苦,特赐玫瑰浴汤。”
小宫女指向那正在升腾热气的浴斛。
“那……多谢贵妃娘子。”
清明便又开始沐浴了,在这香气四溢的汤水中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被放回去与至尊团聚。
那个小宫女送回了清明后又匆匆赶往启华殿。
“她可洗了?”
殿内伏案正剪着灯心,剪了一遍又一遍。
“回娘子,洗的干干净净的。”
“那就好,你退下吧!”
那小宫女领了把金剪子便欢快地离去了。
“我不生,你们也别想生!”伏案在灯烛之下发笑,跟疯子般。其实,伏案专宠但无喜事全因为她不愿怀胎十月把晔推向别人的床铺。她避孕的方法便是用红花汤泡澡,当然她也愿意把这个方法带给更多人,造福后宫。这些新晋御妻都是大臣之女,伏案不能太过肆意妄为,还是得依照法度。害死她们不成让她们为至尊绵延子嗣不成,但让她们不孕倒是个折中的方法。只是有些对不起淑妃娘子了。
拂莲殿的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娘子,已经子时了,快歇歇吧!”
如梦在那边不停地换着蜡烛,子衿看了很是心疼。
“子衿,你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如梦看着烛火雄性燃烧,映在瞳孔里甚是可怕。
“等渐荣娘子得了恩宠,娘子的日子也会好过些了。”
子衿笑着宽慰道。
“她得宠,我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呀!”如梦苦笑了一声。她的心处处矛盾,希望渐荣得宠,为了扳倒伏贵妃;又不希望渐荣得宠,为了留住李晔。希望伏案倒台,为了安稳生计;又不希望伏案倒台,为了肘制新秀。希望裕儿当上至尊,为了让他指点江山;又不希望裕儿当上至尊,为了让他一心一意……这些矛盾充斥着如梦的心,这是为人妻为人母终要产生的矛盾呀!
此时此刻,流云殿的灯火也长明着。
“娘子,别看了,至尊已经在承香殿歇息了。”
陈云渡站在渐荣身边,苦笑着。
“曾经我是怀中人,如今我是殿外人。”
渐荣看着月亮沉下好不自在:原以为进宫就能与晔团聚贱,看来只是幻想。比我出色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远方的承香殿,有一双黑眸子还在发着光。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别看清明年少,但是心思也是细腻的:至尊你是元稹这般的人吗?进宫前就听说你与先贵妃伉俪情深,那么她是你的韦丛吗?可为什么在此之前还牵扯着一个淑妃,那么她是你的崔莺莺吗?在此之后怎么又与先贤妃有所羁绊,那么她是你的薛涛吗?可最后怎么又和伏贵妃纠缠在一起?那么她是你的安仙嫔吗?你现在叹一句“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伏贵妃不及先贵妃吗?那么我们进宫又有何意义呢?让我们争取当你的裴淑吗?或许,渐荣姐姐的机会更大些,她是因姿色与先贵妃相仿才被选入宫中。没关系,我愿意试试,试着把先贵妃的一切从你脑中除去,试着住进你的心里。
怀着这样的梦想,清明抱紧了晔,渐渐进入了梦乡。
十七、中和节
二月中和节,献上杯盏宜春酒,以祭勾芒神。
“禊儿,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伏案正抱着禊儿,问着问题。
“什么日子?”
禊儿用着早膳,反问道。
“二月朔(初一)为中和节,等你阿爷宴会群臣之后,便要带着禊儿和其他兄弟们祭拜太阳。禊儿可要在兄弟们之间脱颖而出呀!”
伏案拍了拍禊儿,满含指望地对他说。
“阿娘和唐兴妹妹不去吗?”
禊儿看了眼伏案,好奇地问。
“傻孩子,我们可不拜太阳,我们要拜就拜月亮。”
“好吧。”
禊儿显得有些失望,或许是羡慕,阿娘她们不必在太阳下待好几个时辰。
“阿娘再考考你,三令节是哪三令?”
“我知道,我知道,有中和节!还有,还有……”
禊儿光顾用膳,什么都忘了。“诶,若是阿爷问你,你该怎么办?陆清明那个田舍妇,一来就被封了婕妤,你阿爷还特命人上山下海找什么仙人杏,哼,狐媚偏能惑主……你还小,跟你说也不懂,但记着!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生日、二月朔便是今日和三月三上巳节合称三令节。”伏案虽然风光,但是也有为难之处,泼墨一开始就不愿为伏案做坏事,对伏案是能避则避,夏尚宫也是个刚正不阿,不偏不倚的人。如此,伏案这些话也不能和她们说,只能说给自己的孩子了。“哦,我记住了。”
“那你说来听听。”
既然平时不努力,就要恶补回来,若是晔问起,禊儿也不至于发呆。
“正月初九,二月朔,三月三。”
“我的禊儿真聪明!”
伏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春社时出彩。
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阿娘,多得很。
“裕儿,你可知为何会有中和节?”
如梦问着正在院内把玩着金乌鸟的裕儿。
“为了宴乐!”
裕儿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傻孩子,你这样说可就错了!记着:早春仲春孟春中只有正月九、正月晦(三十)和三月三上巳节这三个节日,而二月没有节日。德宗圣人体恤百姓,念及春来节日稀少且排布不均,所以,便废了正月晦,以二月一为中和节,以示务本。”
如梦着急了,若是七郎问到这个裕儿答不出那该如何是好。
“好长呀!可是阿爷现在不就是在宴乐群臣吗?”
裕儿还想着和如梦辩个是非。
“裕儿你可是你阿爷的长子,之前的宴会上你都是如此调皮捣蛋,事事逊色于你弟弟棣王,这次你可要争气些呀!”
如梦苦笑,抓住他的双臂。
“哦,裕儿记住了。”
如梦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春社时出彩。
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阿娘,多得很。
“祤儿,你可知中和节中的‘中和’作何解?”
倚香总是要出些刁钻的问题。
“这……这。”
看来,祤儿被难住了。“中和便是孔夫子教你的的中庸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昨日让你背得《礼记·中庸》怎么就忘了呢?若是你阿爷问起你,你又哑口无言该怎么办?”倚香很是着急,朱全忠如今被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上疏声讨,自顾不暇,也帮不上他外甥。苏检还在为他的亡妻守丧,在前朝也插不上话。自己又垂垂老矣,难敌新人。如此,便只能靠祤儿自己争取了!
“阿娘别哭,祤儿这就去背!”
祤儿很是懂事,抱着本书背了起来。
“好孩子,阿娘的好孩子呀!”
可是,阿娘们押的大小题目,阿爷竟一个都没问道。
“望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裕儿,你可知前面的这尊大神?”
瓜果点心,香烛酒水供奉着一位鸟身人面,乘两龙行走的大神。
“鸟?人?神?”
裕儿看着面前的大神,词穷了。
“他是伏羲与女娲四个儿子重、该、修、羲中的长子,主本之官,故称为春神。”
晔看着自己的孩子们还是一头雾水,笑了笑,便拿起装着五谷瓜果种子的青囊一袋一袋地赐给了他们。
禊儿抱着青囊,连蹦带跳地回了启华殿。
“禊儿,怎么样?”
伏案就在殿门口徘徊。
“阿娘,阿爷赏了一青囊。禊儿厉害吧!”
禊儿捧着青囊,自满地笑着。
“禊儿呀,赐青囊为献生子,人人有份,禊儿怎么厉害了?倒是你阿爷可问你什么了?”
伏案被这孩子弄得哭笑不得,例行公事的青囊还当成什么宝贝。
“阿娘骗人,阿爷什么都没问我,就问了裕哥哥。”
禊儿把这青囊塞给伏案便想溜走。
“德王?为什么就问了他?问了什么?他可答出来了?”
伏案一把抓住禊儿,匆忙问道。
“我不知道,阿娘自己问裕哥哥去,我与弟弟妹妹们还有约,就此别过,再会!”
禊儿一心玩耍,哪里还在乎这些事情。
“禊儿!禊儿!路上小心些呀!诶,这孩子。”
伏案看着禊儿还如此不足,真是担心呀。可是这担心真的过早了,他才五岁呀!
“为什么晔就问了德王?晔这么久还没回来是去陆清明那了吗?当初就不应该答应选妃的呀!”伏案还在这里自言自语,自怨自艾:她们都是达官显贵,现在一个都要动,但一个都动不得。我现在是被绑住了双手双脚,无法前行呀!这一切,都是晔用来逼死我的吗?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转机。
“裴姐姐,李姐姐,柳姐姐,你们快来!”
这四姐妹在这花园里相处倒也融洽。
“婕妤妹妹你在找些什么?”
裴贞一看着清明跑得气喘吁吁苦笑道。
“我想找盆牡丹苗,但是太极宫里好像没有。”
清明满脸愁色。
“傻妹妹,宫中琪花瑶草无数,你这么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我要快点找到。”
其实,清明是想早点找到牡丹苗,养起来,养到二月二十二,送给晔。
“该不会是至尊为你找仙人杏,你为至尊找牡丹吧?”
贞一抓起清明,调笑道。
“是……是。”
还是被贞一发现了。
“妹妹们都过来吧!都别找了!”
“怎么又不找了?”
柳叶新走了过来,不解地看着贞一。
“婕妤妹妹拿我们当粗使宫女呢!其实她找牡丹苗是为了……”
贞一刚要说下去,就被清明的手给堵住了。
“妹妹手上的花环甚是淡雅别致。”
渐荣也慢悠悠地走到了她们身边,看到贞一朱唇上的的那玉手,那玉手上的花环。
“是呀,草木有灵不像那金玉般艳俗笨重这样别出心裁真是难得。”
柳叶新拿起那手,好好鉴赏起手上的花环起来。